“他就是這麼說的?”張重華皺眉,輕聲問道。
“沒錯,那俞歸的確是這麼說的。他還說,我們這麼着急得到王爵,是……是……”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怯怯地看着面無表情的張重華,沈猛底氣不足地說道。
“是什麼?但說無妨!”張重華眉頭皺得更深,催促道。
“他說,殿下這麼着急稱王,難道是……是……”吭哧了半晌,擡起頭不安地看了一眼有些焦躁的張重華,沈猛一咬牙還是說了出來,“難道是想要做王敦這一類的人物嗎?”
“什麼?他竟然這樣說的?”張重華雙目一寒,冷聲問道。
似乎是早已料到張重華會因爲這一句話而勃然大怒,沈猛只是把頭低得更低,一言不發。這個俞歸,實在是太膽大了。在涼州這個別人的地盤上,就敢這麼出此誅心之言,難道他真的不怕死嗎?
王敦是什麼樣的人?亂臣賊子,拿他們和王爺相提並論,這不是故意激怒王爺嗎?
前面已經說過了,王敦是王導的兄長,二人都是琅邪王氏的族人。兄弟二人在擁立司馬睿當皇帝中立下了大功,這從龍之功可是很大的。於是王導在建康輔政,掌握內政大權。而王敦,則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軍事,居長江中上游重鎮,與內控建康朝權的王導遙相呼應,琅邪王氏的風頭一時無倆。
手裡有兵有權,王敦看着頭上的那個司馬睿就越來越不順眼了。我這是什麼都有了,憑什麼那個廢物可以騎到我頭上啊?“手控強兵,羣從貴顯,威權莫貳,遂欲專制朝廷,有問鼎之心”。王敦開始秘密積蓄力量,準備造反,自己當皇帝。
算計別人的人,通常也會被別人算計。
在王敦密謀造反的時候,在建康的司馬睿同樣在膽戰心驚地看着琅邪王氏,這一個已經脫離掌控的龐然大物。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在起初當皇帝的過程中,的確是依靠了琅邪王氏的大力扶持才當上的皇帝。但是,一旦失去了共同的目標,也就到了合夥人決裂的時候了。
可以共患難,卻不可以共富貴。
司馬睿要加強皇權,他認識到僅僅實行“以法御下”是不行的,還必須削弱乃至剝奪門閥世族的兵權。於是在湘州刺史出現空缺後,司馬睿就拒絕了王敦的提議人選,而是任命自己的從叔父左將軍譙王承爲湘州刺史。
控制湘州,對建康東晉朝廷來說,無疑等於在王敦勢力範圍內打進一個楔子。而這一點,久經風雨的王敦同樣看得明白。
他憑藉湘州位於自己的都督區內,既不給本來就沒有多少軍隊的湘州增加兵員,又不供給軍事器械,聽任譙王承之鎮湘州。再加上譙王承本人將才不足、能力較低,所以司馬睿的這一步棋實際上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第一回合,兩方面算是打了個平手。
王敦知道朝廷不信任自己,就要求將都下在揚州的家屬接到荊州。其用意有二,一是如朝廷同意這一要求,則可收買人心,並可以防備來自建康的不虞;二是如朝廷拒絕,則可因此煽動將士對朝廷不滿,爲起兵提供藉口。
司馬睿的手下也是有能人,謀士劉隗、刁協正是兩位傑出的幕僚。他們洞徹了王敦的用心,於是提議一方面抗絕了王敦的要求,以期用王敦部下家屬爲人質,牽制王敦以便儘可能地延緩他反叛的時間。另一方面,開始積極地着手建立一支由朝廷直接控制和指揮的新軍,以便在萬一王敦反叛的情況下,不至於因無兵可用而束手就擒。
但在當時的軍戶制下,良人無當兵的義務,軍戶又多由門閥世族所把持,故建立新軍,必須要解決兵源問題。爲解燃眉之急,尚書令建議徵發揚州諸郡的奴客爲兵,以備徵役。太興四年五月,晉元帝下詔發奴爲兵。七月,任命親信、尚書僕射戴若思爲徵西將軍、都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諸軍事、司州刺史,鎮合肥;以丹楊尹劉隗爲鎮北將軍、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諸軍事、青州刺史,鎮淮陰,各領以奴爲兵者萬餘人。
劉隗、戴若思分別鎮戍合肥,淮陰,名義是爲了防禦北方入侵,實際上則是使合肥、淮陰、建康形成犄角之勢,以應付可能發生的王敦反叛。劉隗出任外藩後,仍遙控朝政,凡是朝廷重要事務,如選舉用人等,晉元帝都要與他密謀後才作出決定。王導則被架空,受到冷落,鬱郁而不得志。
王敦對此當然不滿,寫給劉隗一封帶有威脅和利誘雙重含意的信,信上這樣說:
“聖上信重閣下,今大賊未滅,中原鼎沸,欲與您戮力王室,共靜海內。如果大家同心,帝業得以興隆,否則,天下永無望矣!”
劉隗回信引用了《莊子•大宗師》中所說的“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認爲人各有志,不必強求一致,非有過往不可,拒絕了王敦的拉攏;又引用晉大夫荀息所說的“竭股肱之力,效之以忠貞”,表示這也是他的志向,含蓄地指斥王敦懷有不臣之心。
王敦見信,氣急敗壞,對劉隗更加怨恨。永昌元年春正月,王敦以討劉隗、清君側爲名,在武昌起兵。王敦攻下石頭城後,大敗東晉各路大軍,順利入建康,殺刁、戴、周等人,自任丞相,政由已出。司馬睿憂憤而死,明帝立,王敦移鎮姑敦,並自任揚州牧。
最後還是歲月擊敗了勢大難制的王敦,王敦病死後,這一場動亂纔算是解決。只是晉室已經積重難返,死了一個王敦,又冒出來了蘇峻、祖約,不停地內耗,這皇室的力量也就越來越弱了。若非各大門閥士族相互掣肘制衡,還要靠一個名義上的皇帝來調解,這個天下,只怕早就已經不姓司馬了。
所有的明白人都清楚,這個司馬氏只是一個擺設,但是還沒有一個人敢真的把它掛在嘴邊上。不當一回事是一回事,但是真的說出來了又是另一回事了。你可以在心裡不把他當皇帝,但是在人前,卻一定要保持必要的尊重。亂臣賊子,這個罪名,可不是那麼容易擔當的。
出乎沈猛的意料之外,在聽到了這一番可謂是事關家族名聲的質疑後,張重華並沒有暴跳如雷。他只是在最開始臉色不太好看,但是隻過了一瞬,緊繃的面容又恢復了平靜。
是我錯了嗎?
我只是想要爲我們這個家族拿回屬於我們的應得的榮譽,這樣的一個簡單的要求都不可以嗎?
那幫在遼東桀驁不馴的鮮卑人都可以稱王,我們這一個世代堅守涼州的晉臣反倒要屈居胡虜之下。
看來還是自己太着急了,這件事情還真的沒有那麼簡單。
張重華有些意興闌珊地吐出一口氣,轉頭看着一臉惶恐不安的沈猛,又換上了一副溫和的語氣安慰道:“文伯,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與你無關。你在那俞歸那裡也是守了不少氣,這份心,我都記在心裡了。”
“殿下!”沈猛一下子跪在地上,誠惶誠恐道,“微臣有負所託,出師不利,何敢擔殿下如此厚愛?”
“我都說了,這件事情不怪你,是我考慮不夠周詳。”張重華擺了擺手,繼續溫言道,“這件事情有勞你了,如果沒有其他的事的話,就先下去歇息吧。”
沈猛又是一陣叩首,說了一連串歌功頌德之辭,方纔緩緩退下。室內,只剩下了張重華一個人的身影。
“王兄,你怎麼看?”張重華忽然開口,對着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房間問道。
“殿下,現在這件事情還不算結束,還是大有可爲的。”
一陣細微的腳步聲緩緩傳來,從屏風後面忽然拐出來一箇中年男子。身材微胖,低眉順目,看上去很有些彌勒佛的感覺。不是別人,正是張重華的庶兄,長寧侯張祚。
“哦?”張曜靈有些奇怪地看着這個一向穩重的大哥,雙眉一挑,急促問道,“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那俞歸已經把我們的提議給一口否決了。這件事情,還會有什麼轉機不成?”
緩緩靠近張重華的身側,張祚拱了拱手,接着說道:“殿下,那俞歸確實是拒絕了我們的提議。但是這只是他的一己之見,當不得數的。”
“王兄這又是什麼意思?那俞歸即是此次朝廷使者團的主使,此次封賞皆由他來全權負責。如果他的話,也當不得數。那還有誰的話,能比他更有分量?”
“殿下身在局中,一時爲時局所惑,以致看不清這當下的局勢。其實只要微臣一說,殿下也就會明白我爲什麼會這樣說了。”張祚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即使在這個沒有其他人在的地方也是恭敬之至。
“那俞歸說好聽一點,是朝廷天使。可是說難聽一點,他不過就是一個傳話的,這種改封王爵的大事情,他哪有權力決定?”略一擡眼看了看若有所得的張重華,張祚又低下了頭。
“王兄,這麼說,你已經想到了該去找哪一個,夠分量的人了?”張重華眉頭舒展開來,急切地問道。
“我們與朝廷久不通音訊,對朝廷的政局多是道聽途說,難免失之偏頗。臣也不知道這朝廷裡面有哪一位可以爲我們所用,”看了看有些失望的張重華,張祚又接着說道,“臣雖然不瞭解建康的局勢,但是有人肯定會了解。而且,此人現在就在涼州!”
“是誰?爲何我沒有什麼印象?”張重華重燃希望,一連聲催促道。
“殿下忘記了,這一隻使團還是有一位副使的。據臣冷眼旁觀,此人與那俞歸多有矛盾,曾有人還聽到他二人在室內大聲爭吵。”
“副使?他行嗎?”張重華有些猶豫地問道。
“殿下多慮了,此人雖然官職不高,但是,他姓王。”張祚一向惜字如金,現在也是隻有寥寥數語。
“他姓王”這三個字一飄進張重華的耳畔,張重華一驚,旋即心領神會。
姓王?看來這朝廷還是改不了這個內爭的老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