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賓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張曜靈猛地站了起來,一雙眼睛靠近到了郗超眼前不足十釐米處,冷冷地問道。
“張公子不要擔心,郗某人雖然知道了一些事情,但是我這一次來姑臧,不是爲了和張公子爲敵的。這一點,還請張公子放寬心。”郗超沒有被張曜靈這有些咄咄逼人的姿勢嚇到,甚至連自己的位置都一點沒變,依然平靜地回答道。
“不與我爲敵?嘉賓先生,這句話,也可以在桓溫那裡這麼說嗎?”張曜靈退回到自己的椅子上,閉上眼睛不去看一臉平靜的郗超,冷笑了一聲問道。
“看來……張公子對我郗某人的話,還是有些不信任啊!”郗超嘆息了一聲。
“難道不是嗎?桓溫失去了佔領關中的大好機會,你覺得,你們對我,會有什麼善意嗎?”張曜靈沒有睜眼,冷哼了一聲問道。
“說道關中,郗某人又要不厭其煩地重複一遍,張公子的膽識,的確讓人敬佩。長安血戰六日,張公子死戰不退,如此大勇,世所罕見,真豪傑也!”郗超滿臉讚歎,對着張曜靈恭敬地垂下頭去。
“你們早就知道是我?”張曜靈在這個時候突然睜開了眼睛,眼神之中帶着寒意望着郗超。
郗超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張曜靈的心中頓時如遭重擊,他有些急迫地站起身來,寒聲問道:“你們怎麼知道的?”
郗超笑了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張公子人中龍鳳,郗某人雖然不認識張公子的真容,但是認識張公子的人,也並不算少。”
張曜靈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雖然郗超語焉不詳,但是張曜靈的心裡,已經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當時城中全被封鎖,裡面的人自然不可能泄漏。而在城上自己也是全身披甲,身上全是血污,就算自己看到了都不一定能認出自己的樣子來。而郗超卻說有人認出了自己,那隻怕不是認出的,而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計劃,透漏給了桓溫,這才讓自己的行蹤泄漏了吧?
而能提前知道自己行蹤又和自己不是一路的,就只有隴西的那幫人了!
“張公子想明白了吧?桓公聽說張公子身在長安,見獵心喜,這才引兵長安城下,血戰六日。只可惜最後局勢突變,桓公雖不捨,但也只能無奈迴轉,卻成就了張公子的絕世功勳!”郗超的語氣聽不出來是褒是貶,但是他能把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說成是一場比武切磋一般的友誼賽,倒真的讓張曜靈心中寫一個“服”字了。
“好了,這些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嘉賓先生要是有什麼事情想說的話,就請快說吧,看這天色,已經快要二更了!”張曜靈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
在剛開始聽到郗超說出的消息的時候,張曜靈心中先是有些憤怒,但隨即就釋然了那些人不管做了什麼,現在都已經被謝艾給滅族了。縱然在桓溫身邊還留下了一些餘孽,但是他們已經失去了根基,幾個小魚小蝦,也翻不起什麼大風浪,已經不足爲患了。自己爲什麼,還要爲這些出局者而憤怒呢?
面對張曜靈的不耐煩,郗超卻毫不生氣,依然慢悠悠地和張曜靈說着一些毫不相干的閒話:“張公子這一次執意前往江東,所爲的,也不只是之前說的那麼簡單吧?”
“嘉賓先生,我好像沒有必要,跟你說得這麼清楚吧?”張曜靈有些不耐煩地看着郗超,有些奇怪他爲什麼會問出這種自己根本不會回答的問題來。
“的確沒有必要向郗某人解釋,只是這是現在……”郗超忽然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站起身來,走到張曜靈的面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沉聲說道,“郗超今日誠心歸附公子麾下,還望公子不計前嫌,收留在下!”
“這……這是什麼情況?”
張曜靈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呆呆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郗超,睜大了一雙眼睛,完全搞不清楚現在的狀況。
這是神馬狀況?難道是傳說中的“虎軀一震,王八之氣一發,衆小弟納頭便拜”的狗血橋段,發生在自己的的身上了?
這種念頭也只是在張曜靈的心頭一閃而過,連一個有趣一點的玩笑都算不上。他可不認爲,自己有這麼強大的氣場,而郗超,也不是那種頭腦簡單的人物。
“嘉賓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愣了一會兒神,張曜靈重新恢復了冷靜,平靜地問道。
“我想在下說的已經很明白了,郗超誠心歸附張公子,還請公子不計前嫌,收留在下!”郗超連自己的稱呼都變了,微微低下頭去,對着張曜靈恭聲說道。
“嘉賓先生不是說笑吧?”郗超的態度很真誠,但是張曜靈卻也不是這麼容易就輕易相信他的,“嘉賓先生在桓大司馬帳下任職參軍,深得大司馬倚重,在江東可說是位高權重。怎麼會這麼容易的,就想要跟上我這一個邊荒之地的小子了?自古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嘉賓先生如此說,卻是有些讓人難以置信了吧?”
“空口白話,想來張公子也是很難相信的。在下現在身無長物,就算髮誓什麼的,也很難得到張公子的信任。但是郗超不需要公子給我什麼,等將來公子有需要的時候,郗超會用自己的行動,讓公子給予我信任的!”郗超把張曜靈的不信都看在眼裡,卻是早有預料,面不改色地含笑說道。
“嘉賓先生是當真的了?”雖然郗超的語氣淡淡,但是張曜靈已經從對方的眼神中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同尋常,眼神一縮,問道。
“自然,雖然郗超這輩子說了許多的謊話,但是我相信,這輩子,沒有比我這時候說的話,更加真實的了。”郗超依然跪在地上,擡起頭來迎着張曜靈審視的眼神,毫不躲閃。
“理由,要讓我相信你的誠意,我需要一個合理的理由。”張曜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郗超。
“張公子的這個要求很合理,郗超會給張公子一個交代的。”郗超的兩個膝蓋在地上挪動了一下,仰着頭看着張曜靈,簡短地回答道,“其實理由很簡單,在桓公那裡給不了我的,在張公子這裡,我可以得到。”
張曜靈靜靜的沒有反應,他在等郗超接下來的解釋。
“桓公也是一個難得的英雄人物,當年若非得到桓公器重,只怕此刻的郗超,還只是建康城中的一個紈絝子弟而已。但是……”郗超的臉上多了一些緬懷之色,最後唏噓地一嘆,臉上多了一些無奈的笑容。
“……但是,桓公的志向,始終都和郗超所想大不相同。郗超想要的,是一位志在天下雄才偉略的霸主,這樣的人物,纔是郗超願意真心追隨的。只可惜桓公的心中,卻並不是這麼想的。”郗超的語氣中多了些遺憾,苦笑着看了張曜靈一眼,低下頭去,似乎有些低落。
“桓溫確實是一個很難得的對手,但是他的心裡,所想要的,不是什麼收復故土的不世功勳,他想要的,只是那一張冷冰冰的椅子吧?”張曜靈看了看情緒有些低落的郗超,緩緩說道。
“沒想到最瞭解桓公的,居然會是張公子,真實出人意料!”張曜靈的話讓郗超驚訝地擡起了頭,沒想到張曜靈居然能說出這番話來。
“最瞭解你的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張曜靈若無其事地說道,隨後看了看依然跪在地上的郗超,開口道,“好了,嘉賓先生,跪在地上這麼長時間了,有什麼話,咱們都起來說吧。”
聽了張曜靈的話,郗超也沒有假惺惺地客套,而是馬上站了起來,然後拍打着膝蓋上的灰土。
“嘉賓先生坐下吧,我想,你要跟我說的,恐怕還有很多吧?”郗超的這番毫不做作的做派讓張曜靈對他多了一些好感,輕輕地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另一張椅子。
“多謝公子!”郗超先是躬下身子向張耀靈淡淡地道了一聲謝,這才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
“張公子可有興趣,聽一聽在下的幾句閒話?”郗超在椅子上坐定,向張耀靈問道。
張曜靈沒有回答,只是舉起自己的左手一擺,示意郗超向下說去。
“郗超今年四十三歲,放在江東,有很多的人,在這個年紀就死去了。郗超碌碌半生,卻是毫無建樹。每每想到這一點,郗超的心中,都會鬱鬱寡歡。”
“這麼多年過去了,有許多的東西都改變了,但是郗超的心中,始終有兩個願望,自始至終,從沒有改變過。”郗超的眼睛轉向張曜靈,“張公子,可有興趣聽一聽郗超的胡言亂語?”
“嘉賓先生何必妄自菲薄?你現在的功業,足以讓這世上大多數的人羨慕不已。我也很希望,能聽一聽嘉賓先生的理想。嘉賓先生,請講。”張曜靈把自己的腰直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對郗超說道,態度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那好,在下,就現一回醜了。”郗超深深地看了張曜靈一眼,繼續說道,“之前我說的,桓公不是我理想中的主公,這話不假。說出來可能有些可笑和幼稚,我的最大理想……”
郗超故意停頓了了一下,然後用一種慷慨激昂的語氣說道:“……驅逐胡虜,光復故土!”
郗超的餘音還在房間中迴盪,兩個人一時間都沉默了下去。
“張公子是不是覺得,由我說出這番話來,有些可笑?”郗超望了望一直沉默着的張曜靈,忽然一笑,打破了沉默。
“沒有,有理想的人是不應該被人嘲笑的。嘉賓先生有這種抱負,讓張曜靈很是欽佩。因爲在張曜靈的心裡,恰巧也有這樣一個很幼稚的理想。”張曜靈搖了搖頭,平靜地回答道。
郗超的眼神豁然一亮,兩個人的眼神在空中接觸,目光一交錯,兩個人的眼神中,同時燃燒起了一團火焰。
或許張曜靈和郗超根本就不是同樣的人,他們兩個人的許多甚至是截然不同的。但是在他們的心中,有一個完全一樣的理想,那就是——匡復故國!
永嘉之亂,衣冠南渡。江東的小朝廷依然在建康城醉生夢死,樂不思蜀,完全忘記了在北方,還有着那麼多的子民,在胡人的鐵蹄之下,承受着從未有過的痛苦。
自己過得好好的,什麼都不缺,幹嘛還要費力不討好去想這麼多呢?那些人受苦就受苦吧,誰讓他們死守着那塊地方不走,要是跟着自己來了江東,豈不是就不用受那麼多的苦了?
Www● t t k a n● C〇
這就是江東那些名士之流心中自欺欺人的想法,對於遺留在北方的百萬遺民,表面上人人都喊着北伐北伐的,但是真的有人站了出來搞北伐,他們的心裡卻又換了另一種心思。不但不全力支持,相反,它們還要在背後使陰手下絆子,想盡了手段讓北伐夭折。
不是他們有什麼病態的嗜好,而是他們的心中,放在最上面的只有自己的利益。他們的心裡,害怕北伐成功後改變了原本已經均衡的政治格局,傷害到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們寧願守住江東的小格局鼠目寸光,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利益,冒哪怕是一分的險。
這就是那些把持朝政的江東大員們,心中最真實的想法。但是他們或許不在乎那些北方的恥辱,總還是有一些人,還沒有忘記這一段歷史。
劉琨、祖逖……再加上今天的張曜靈和郗超,還有在民間默默無聞的許許多多的人,依然有人,心中燃燒着這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
驅逐胡虜,收復中原,光復故國!
知曉了郗超的心意,張曜靈也對郗超放下了許多的顧忌。他理解地一笑,點了點頭,對郗超說道:“嘉賓先生應該還有別的話要說吧?請繼續吧。”
郗超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平復了一下激盪的情緒,這才緩緩開口道:“我的這個志願埋藏在心中,之前從未與人說過的,但是我從未曾忘記過。我一心希望能夠輔助桓公北伐成功,實現我的這一理想,怎奈桓公的心願,卻並不是這樣……”
“人各有志,強求不得。他要的是那一個至高無上的地位,爲了他自己的理想,就只有犧牲掉別人的理想了。”張曜靈話音淡淡,雖然有些讓郗超不大舒服,但他知道,這是事實。
“說完了自己的這一個理想,下面的,郗超就要自私一點,說一說自己的私事了。”郗超笑了笑,嘴裡說着私事,但是他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坦然,“張公子可知道,在下的家族?”
“據我所知,嘉賓先生出身於高平郗氏,令祖父乃是開國功臣南昌縣公。雖然和王謝兩族無法媲美,但是在建康城中,也算是一個名門望族了。”張曜靈先是靜靜地思考了一下,將自己記憶中知道的一些事整理了一遍,這才緩緩回答道。
“張公子說的沒錯,不過名門望族一說就實在是太過讚譽了。這四個字放在幾十年前或許還可以,但是現在,我的家族,實在是擔不起這四個字的重量了!”郗超的手掌無意識地握緊了椅子邊上的扶手,帶着一些悲憤說道。
“嘉賓先生何出此言?就看今天那個王朗如此作態,嘉賓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張曜靈奇怪道。
郗超冷笑了一聲:“那個蠢材,不過是王家不入流的一個小角色,他們這一次派他來,只是因爲錯看了張公子。”
停頓了一下,郗超換了一種語氣恨聲道:“自從我祖父故去後,它們那些人,就再也沒有那麼看重我們了!”
張曜靈默然,此刻的他,也終於明白了,郗超爲什麼會如此悲憤。以及今天,他爲什麼會做出這種驚人之舉。
郗超的祖父,就是張曜靈剛纔說的“南昌縣公”。那是他生前的封號,他的真名,叫做郗鑑。
他的名字或許並不爲人熟知,但要是提到他的女婿王羲之的名字,或許就有很多人想起來“東牀快婿”的典故了。
郗鑑是晉室南渡初期的一位重臣,和王導、王敦是同一個時代的人。王敦之亂中,司馬睿憂憤而死,司馬紹即位。晉明帝試圖依仗郗鑑,拜其爲安西將軍、兗州刺史、都督揚州江西諸軍、假節,出鎮合肥。王敦深忌郗鑑,上表封其爲尚書令,徵召還朝。
途徑姑孰,王敦與郗鑑見面,兩人議論朝中人物樂廣、滿奮,王敦稱讚滿奮爲人識機,優於樂廣;郗鑑認爲愍懷太子被廢之時,滿奮苟且偷生,乃失節之士,不如樂廣。此番對話,王敦意在試探郗鑑的立場,而郗鑑堅定地表明自己品行高潔,不會黨同王敦。王敦爲此大忿,把郗鑑拘留起來。王敦黨羽時常譖毀,勸其殺之。王敦猶豫不決,對部下錢鳳道:“郗道徽儒雅之士,名位既重,何得害之!”遂將其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