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人上人變成了毫無權勢的寒門子弟,是個人就都不會甘心。在江東,由於這一場前所未有的大亂世,像盧竦家族這樣的遭遇,並不鮮見。有很多人也瞭解到這一情況,但是本來那麼小的一塊地方,就那麼一點蛋糕,少一個人分自己還能多分點,誰願意去管你們這些失勢的落魄世家?
這也是這場亂世的一面而已,大多數的人也無可奈何,只好默默地接受了這一命運。由士族降爲庶族容易,但是要想再從庶族升爲士族,那難度,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但是盧竦並不是這其中之一,他的野心,他與生俱來的強大虛榮心,都不允許接受這種無奈的現實。走常規路線,是很難達到那種人上人的地步,實現自己的野心的。所以,要想出人頭地,只有另闢蹊徑,劍走偏鋒。
於是,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他選擇了天師道。
天師道,又名“五斗米道”,後人稱正一道,創立人是江蘇封縣人張道陵。五斗米道以老子爲教主,基本經典是《道德經》。張道陵稱“正一盟威道”。信徒多爲貧苦農民,因尊張道陵爲天師,所以稱“天師道”;天師道在各地分設“祭酒”領導徒衆,並設有“義舍”救濟貧苦教徒。
三國時期的張魯,在漢中施行政教合一,使天師道不但在民間傳播而且逐漸轉向上層領域發展,這樣,天師道不僅有經典、醮儀、科戒,而且已是信徒遍佈巴蜀、漢中,成爲影響很大的有組織的宗教團體,固後人均認定天師道爲道教的正統。
本來在東漢時期,還有另一個影響更加大的道教流派,就是赫赫有名的太平道。那一場聲勢浩大影響甚深的黃巾起義,就是由這一教派發起組織的。那一場曠日持久的動亂,讓後世的統治者都嚇破了膽,所以自東漢之後,這一教派,就基本湮沒於歷史的塵埃中了。
而天師道,則走了上層路線。在三國時期,在巴蜀還有嶺南地區,發展得很快。尤其是到了如今這個時代,許多高門大姓,比如琅邪王氏這樣的頂級豪門,也是天師道的狂熱信徒。天師道的興盛,由此可見一斑。
而正是看中了天師道的這種強大的影響力,所以盧竦纔會獨闢蹊徑,毅然決然地加入了天師道。其後幾十年經過他的不斷努力,苦心經營,終於到達了今天的這種高度,成爲了天師道最上層的幾名道首之一,即使是在面對着王謝大家的子弟的時候,盧竦也可以與他們平起平坐。
做到了今天這種地步,盧竦在一開始還是很滿意的。但是之後他又發現,雖然自己現在在表面上已經實現了自己的理想,到達了這種人上人的境界。但是和那些上層的高門大姓相比,自己其實還差得很遠。在他們的眼裡,自己其實,只是一個異類。
在見到自己的時候,他們的確對自己很尊敬,甚至有些誠惶誠恐。但是他們真正尊敬的,不是自己,而是天師道,是他們自己的信仰。相對於他們這些信徒,盧竦可是知道,這個所謂的天師道,到底是個什麼貨色。
自己奮鬥了半生。到頭來,也不過就是一個裝神弄鬼的神棍而已。自己的野心,依然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已!
世家門閥的尊敬,不過是懾服在自己的裝神弄鬼的法術之下,而一旦他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自己馬上就會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眼前所得到的一切的榮華富貴,都會轉眼成空。這麼多年以來,雖然一直沒有出過什麼大的紕漏,但是內心的極度惶恐,已經成了盧竦難以消除的一個心魔。多年一來,這個焦慮越來越深,這種內心深處的焦慮,也讓盧竦,更加地不滿足於眼前的現狀。
憑什麼?那些世家大族一生出來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安享富貴?
憑什麼?自己努力奮鬥了半生,僅有的這一點富貴,卻也要如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終日惶惶?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每當盧竦在深夜被自己的這種執念給刺激得想要發瘋的時候,這句記載在史記上的話,就會在盧竦的腦子裡蹦出來。就像是菟絲子纏繞大樹一樣,在盧竦的內心深處越纏越緊,而一個瘋狂的計劃,也像野草蔓生一樣,在盧竦的內心深處,瘋狂地生長。
總有一天,我要將整個世界顛倒,要把這世界的規矩統統踩個稀巴爛!你們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家子弟,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統統跪倒在我的腳下!
心中的瘋狂已經不可遏止,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盧竦開始悄悄地在自己的信徒中暗自發展心腹,而他所要找的,就是那些被世家大族欺壓的佃戶,還有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隱戶。這些人雖然不被任何人重視,但是盧竦知道,這些人和自己有一個共同點,對於那些不勞而獲好逸惡勞的世家子弟,他們內心深處的仇恨,並不比自己少多少。
這一切都是悄悄地進行的,甚至於自己的幾個親傳弟子,也不明白自己內心深處的那個瘋狂計劃。等到時機成熟自己翻雲覆雨的時候,他們的下巴,一定會被嚇掉吧?
盧竦冷笑出聲,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僅僅靠自己發展的那些人是不夠的,自己還有着別的手段。自己憑藉自己的身份,已經接觸到了那個小皇帝,並且得到了他的全身心的信任。那個小皇帝雖然不被任何人看重,手中也沒有什麼權力,但僅僅憑藉他的那個身份,就足以在一個微妙的時刻,發揮出超乎尋常的作用。
等着吧,總有一天,自己會讓所有曾經讓自己仰視的人,都匍匐在自己的腳下。
而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盧竦一個人靜靜地想着自己這一個瘋狂的計劃,就在這個時候,房門,突然響起了一陣“篤篤”的敲門聲。
敲門聲有些急促,盧竦心中有些奇怪,剛纔那幾個弟子都已經被自己好好地教訓了一頓,按照他們的習性,這時候連遇上自己都要提早躲得遠遠的,哪裡還會這麼正大光明地找上門來?
但是除了他們幾個,這內院,也不是那麼容易就進來的啊?
心中疑竇叢生,盧竦心中警惕之心漸起,悄無聲息地走到牆邊摸到了放在那裡的一柄劍的劍鍔處,手放在那裡不動,沉住氣對着門口問道:“誰?”
“盧道長!是我!是我!”門外傳來了一個焦急的聲音,在說話的時候,還刻意壓低了聲音。
不過僅憑這個聲音,已經讓盧竦辨別出了來人的身份。
認出了來人的身份,盧竦臉上的警惕之色終於鬆弛了下來。他緩緩將手移開,平復了一下心緒,對着門外說道:“是孫公公啊!今日還不到入宮的時候,皇上哪裡有什麼急事嗎?”
來人是皇宮裡隨在皇帝司馬聃身邊的貼身太監,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平日裡即使是盧竦,對他們也是客客氣氣的。這些閹人雖然一向都讓人看不起,但是他們是距離皇帝最接近的人,要是得罪了他們,惹來的麻煩卻是更加麻煩。
聽到了盧竦的聲音,房門被輕輕地打開了,一個年紀還只有二十多歲的宦官走了進來。一身宮內宦官服飾,這個皇帝身邊的紅人太監,卻是有些年輕得讓人驚訝。
孫公公快步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盧竦就淵停嶽峙地站在那裡,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一邊快步朝這邊走了過來,一邊嘴裡還在不停地說着:“快點快點!孫道長!皇上急着要見你呢!”
“孫公公,今日還不到入宮的時辰,怎麼皇上這麼急着就要見我了?”盧竦隱隱覺得今日之事有些不同尋常,雙手無意識地握緊,奇怪地問道。
“天威難測,我們這些做奴才的,哪裡能猜得到當今聖上的心思?這個嘛……呵呵……”孫公公呵呵地一臉和善地笑着,只是一雙小小的眼睛卻閃爍不定,似乎隱含着別的什麼意思。
看到孫公公這副樣子,盧竦頓時明白了對方是什麼意思。伸出自己的左手握住了對方寬大的袖筒,在袖子底下塞給了對方一些東西。而感受到盧竦遞給自己的東西的份量,孫公公臉上的笑容,馬上變得更加燦爛了。
“孫道長真是太客氣了,咱家也不是那個意思……”嘴裡推辭着,但是隱藏在袖子裡的手早已經將那個盧竦遞過來的東西收了起來。一雙小小的眼睛中滿是貪得無厭的貪婪,這副表情看得盧竦心中一陣厭惡,但是他把這種情緒都很好地隱藏了起來,並沒有讓對方察覺到。
“其實呢……今天的事情,咱家也不是很清楚。不過要說起來呢……好像跟今天皇上見到的兩個人……有些關係……”收了東西,孫公公說起話來就痛快了許多。先是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然後他就湊近了盧竦的耳朵邊上,小聲跟他說了幾句話。
“是這兩個人?那就難怪了……”從孫公公的嘴裡聽到了這個消息,盧竦臉上的疑惑終於解開了。而且在心中略一思索,盧竦的心中突然不可抑制地顫動了起來。
機會,自己期盼許久的機會,真的就要到了嗎?
他們終於見面了,這麼高下立判的懸殊差距,一定讓那個還不知世事深淺的小皇帝,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吧?天潢貴胄,驟然面對了人生中最難以忍受的侮辱,他的心,一定向自己所預想的那樣,正在熊熊燃燒着吧?
等到了,等到了。自己辛辛苦苦準備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了今天了!
盧竦從自己激動的思潮中清醒過來,雙手一伸,才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雙手手心裡,已經滿是汗水。
有些奇怪於盧竦的這些異常表現,孫公公壓低了聲音,小聲問道:“孫道長!你這是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方便嗎?”
“沒有沒有,有勞孫公公掛懷了!”盧竦拱手對着孫公公說道,隨即就指着門口說道,“皇上有命,縱然是有什麼別的事,也斷然沒有推脫的道理。既然聖上如此心焦,那麼咱們就不要再多做耽擱了,快點走吧,不要讓皇上等得着急了!”
聽到這裡,孫公公纔想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連聲稱是,起身向門外走去,邁着小碎步緊跟着盧竦。這也不是孫公公第一次來找盧竦了,本來按照以往的情形,每一次都是孫公公走在前面帶路。但是這一次,盧竦卻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大步邁開,走得比孫公公快多了。孫公公在皇宮裡就是靠這兩條腿吃飯的,但是此刻跟着盧竦,卻要拼盡了全身力氣緊趕慢趕,卻也只能遙遙望着前面盧竦越來越遠的身影,卻怎麼都追趕不上他的腳步。
這個孫道長,一聽說有皇上召喚,跑得比我都快!
孫公公搖着頭想道,無奈地笑了笑,就繼續氣喘吁吁地向前面追趕而去了。
秋風捲起枯葉在天空中來回飄蕩,枯黃的葉片捲縮起來,圍繞着已經變得光禿禿的樹幹上下翻飛,宣告着生命的終結。
只有等到來年,一個全新的生命季節,纔會再次來臨。這是明年的春天,卻已經不是今年的這一個秋天了。
時間悄然流逝,夜幕緩緩籠罩大地,這一天,又在許多人的不同心情中,無可奈何地迎來了終結。
王府,司馬昱一個人獨坐在自己的房間中。正手捧一卷《老子想爾注》,心神不寧地翻閱着。
這些書,本來都是他平日裡的最愛。但是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他雖然在這裡已經坐了兩個多時辰,那一卷書,卻還是停留在最開始翻開的那一頁。
兩個多時辰,雖然眼睛一直在盯着書上的字,但是,他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這是怎麼了?爲什麼莫名的,這心裡,就覺得有些慌慌的,似乎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呢?
久坐於此地,卻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心神怎麼都無法安寧下來,司馬昱索性直起身來,將書卷隨意地放在書桌上,走到窗邊,看着窗外那一輪初升的一彎新月,久久不語。
天邊的那一彎新月,看上去是那麼的美麗朦朧,但是此刻的司馬昱,卻根本沒有平日裡的心情去看這個。他的心思,早就已經不知道飄到了何方。
今天發生的所有事,都已經超出了他所有的預料。
本來今天,他是打算只邀請張曜靈一個人來自己這裡,看一看這個傳說中的“桓溫第二”,是個什麼樣的人。結果怎麼都沒有想到,桓衝不知道怎麼也得知了這一消息,居然也跟着來到了這裡。
雖然他嘴上說的是仰慕張曜靈的才學,想要看一看張曜靈的風采。但是司馬昱能在陰謀詭譎的朝野中始終屹立不倒活到現在,自然也不是傻子。桓衝心裡打得是什麼主意,他心中雪亮一片。
桓衝是代表着桓溫來到建康的,他的所作所爲,都只是爲了桓溫的利益着想。張曜靈這一次突然的崛起,讓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涼州,這片一直被人所忽略的荒涼之地,所蘊藏着的巨大能量。自張曜靈入主關中的那一刻起,整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可以把涼州無視了。
這一個突然崛起的力量,卻讓所有人都陷入了迷惑之中。在此之前,從來都沒有人關心過涼州那片土地,是個什麼樣子。這個張曜靈,他是突然就這麼冒起來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品行如何,他的野心又是什麼?會不會和桓溫一樣,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這是建康城中的皇室,還有世家大族的族長們,所最爲關心的事。而桓溫,雖然在立場上與自己這些人格格不入,但是在這些問題上,他,也有着和自己差不多的憂慮吧?
張曜靈收復關中之後,他的勢力範圍一下子,就從隴西,擴展到了長江北岸,直接與桓溫所在的荊州襄陽一帶接壤。面對着這一個突然出現的鄰居,實力強大,又有着和自己差不多的身份,桓溫的心裡,又怎麼能一點疑慮都沒有?
司馬昱不知道的是,就在上一次的北伐之中,桓溫就和張曜靈,在長安城下結結實實地打了一仗。在那一戰中,張曜靈困守孤城,死戰不退,險些命喪桓溫之手。
這是隻屬於張曜靈和桓溫二人心中的秘密,有了這一場戰爭,桓溫心中對於這一個新鄰居,就更加疑慮重重了。
他不知道張曜靈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知道他心中的打算是什麼。桓溫很清楚自己的理想,就只是建康城中那一張椅子而已。而對於張曜靈,他一無所知。
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之前什麼消息都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卻有了讓所有人都無法輕視的力量。
他到底想要什麼?他的理想是什麼?他有沒有和自己一樣的野心?在將來,他會不會和自己作對,在自己完成自己的野心的時候,出來橫插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