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東已經成爲士族公敵的桓溫,在面對張曜靈這一個神秘的人的時候,不得不小心應對。爲了自己那最後的一個夢想,他不允許出現任何的變數。
所以這一次桓衝來到江東,名義上是爲了商談雙方之間聯姻的事宜,但是在別的時間不來,非要在張曜靈來江東的時候來江東提前要求成婚,這樣子,豈不是太過湊巧了一些?桓溫的用心,還有哪一個不知道的?
桓溫步步緊逼,今日張曜靈和桓衝的會面,讓司馬昱的心中,更加增添了一層憂慮。雖然兩個人什麼明顯的話都沒有說出口,但是司馬昱早已經看了出來,這兩個人,已經達成了一種妥協。雖然還沒有什麼明顯的內容,但是這兩個人,已經不再是敵人。
此刻的晉室,早已經是風雨飄搖。桓溫在荊州風生水起,所有人都知道桓溫想要的是什麼,但是看着桓溫一點一點地提升着自己的實力,卻始終無可奈何。因爲現在的晉室,只剩下了一個空架子,面對桓溫,他們無可奈何,什麼都做不了。
如果他們可以衆志成城,齊心合力,說不定還有一戰之力。但是士族階層早已經派別林立,南渡士族和江東本地士族之間的矛盾由來已久,在其內部又有着更加多的矛盾,再加上一個皇權不彰的司馬氏,晉室,早已經沒有了武帝時期的昌盛。
張曜靈的突然崛起,在激起了各方勢力的憂慮的時候,也給許多人,看到了一些希望。晉室最希望的,就是張曜靈能夠和桓溫狗咬狗,拼一個兩敗俱傷,最好是同歸於盡,這樣就天下太平了。
這是一個很幼稚的願望,能夠達到張曜靈現在的高度,他就不是一個傻子。無緣無故的,他憑什麼犧牲自己去跟別人拼死拼活?他和桓溫無冤無仇,哪裡打得起來?
其實這種幼稚的願望,只要明眼人都能知道這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奢望。但是在看不到希望的時候,能有一個海市蜃樓一般的夢想存在,縱然它是如此的不切實際,也總是不願意完全從美夢中醒來。
煌煌王朝,如今竟然到了要靠一個不切實際的美夢來麻醉自己的地步,這樣的王朝,這樣的朝廷,還可以苟延殘喘到幾時?
司馬昱突然覺得有些悲哀,爲自己的家族悲哀,爲渺茫的命運悲哀。自己已經肚子揹負了這個姓氏這麼多年,幾十年殫精竭慮,爲什麼,卻始終看不到希望呢?
尤其是在看到了今天的張曜靈之後,司馬昱再看江東,卻發現,整個建康城中,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和這名少年媲美的人來。後繼無人,尤其是自己的那個後輩皇帝,和張曜靈一比,簡直就不可同日而語。
日薄西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吧?
月光清冷,淡淡的月光傾瀉下來,將司馬昱的身影,在夜空下拉得很長,很長。
就在這個萬籟俱靜的時刻,司馬昱突然聽到了一陣很突兀的腳步聲。腳步聲匆匆,還有些慌亂,顯示出了來人的心慌意亂。
“什麼人?”司馬昱喝問道。在自己的這個地方,平日裡也不會有什麼人來訪。在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呢?
“王……王……王爺爺……”來人的聲音氣喘吁吁,將王爺生生地叫成了王爺爺。
“孫公公?怎麼會是你?”司馬昱聽出了這個人是是誰來,正是皇帝身邊的貼身太監,不由得驚疑不定地問道。
夜深了,按說這個時候皇宮都應該封閉了,這個孫公公,怎麼還出宮來找自己了?
“王……王爺……大……大事不好了……”聽到了司馬昱的聲音,來人一把就推開了房門,連禮節也免了,直接就踉踉蹌蹌地撲了進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司馬昱一把扶起來人,年紀已經頗大的司馬昱,行走起來依然步履穩健。
“皇……皇上……”孫公公被司馬昱一把扶了起來,但是這一路上跑得實在是太狠了,只顧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卻怎麼都無法把話說清楚了。
“皇上?”聽到了這兩個字,司馬昱雙眼的瞳孔驟然一縮,扶着對方雙肩的兩手驟然收緊,一迭聲地追問道,“皇上怎麼了?他出了什麼事了?現在在哪裡?”
“王……王爺……你……你輕點……”孫公公受不了司馬與這突然加大的力度,嘴裡哀哀地叫着痛。
聽到了對方的呼痛聲,司馬昱才領悟到自己現在的失態。雙手一鬆,但是嘴上卻依然沒有放鬆,繼續追問道:“皇上那裡到底出什麼事了?你快點給我說清楚!”
這個時候,皇帝身邊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這裡,而且還面連驚慌慌里慌張,那就說明,皇上那裡,必然發生了什麼他解決不了的大事。而且根據司馬昱的預想,這件事,必然是一件極其嚴重極其棘手的難解之事。隱隱的,司馬昱有了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
又喘息了一會兒,雖然氣息還沒有徹底喘勻,但是看着司馬昱那雙明亮得如獵豹一般的眼睛,孫公公再也不敢拖延了,趕緊開口道:“王爺,皇上……皇上那裡……出大事了!”
“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出大事了!說清楚點,到底出什麼大事了?”聽着孫公公說着這種毫無用處的廢話,司馬昱雙眉一擰,沉聲問道。
“是……是……”連着說了好幾個“是”,孫公公的臉上露出了極爲恐懼的表情,在看了司馬昱越來越失去耐心的眼神之後,他才膽戰心驚地說道,“……是……是皇……皇上……皇上他……他殺人了!”
“什麼?”司馬昱驚呼了一聲,一雙手再次緊緊地抓住了對方,一向和善的臉上多了一些從未有過的猙獰,眼睛近距離地注視着對方,急切地追問道,“皇上他殺了誰?什麼時候的事?”
“就……就在剛纔……”被司馬昱突然露出來的猙獰表情給嚇壞了,孫公公結結巴巴地答道。
“是誰?”司馬昱緊緊追問道。
“是……是……振威將軍!”孫公公飛了好大的勁,才把這幾個字說出來。
“振威將軍?”司馬昱一愣,隨即就在腦子裡搜索到了這個稱號所代表的人名字來。只是在這一刻,他卻完全愣住了,整個大腦中,完全是一片空白。
“王……王爺?”看着司馬昱站在那裡完全僵立,孫公公忐忑不安地叫了一聲。
“你剛纔說的……”司馬昱終於有了反應,他艱難地嚥下了一口唾沫,語氣不定地問道,“……可是桓溫的弟弟……振威將軍桓衝?”
“是……是的……”孫公公的聲音也一下子變得結結巴巴了,似乎這個人的名字,有着超乎尋常的魔力,讓這兩個人,在說起來的時候,都有些不願意提起,甚至不願意去相信,居然真的是這兩個字。
“你說的可是真的?你確定你沒有騙我?”司馬昱的聲音突然暴漲了一截,雙眼赤紅,一雙枯瘦的手掌緊緊地抓住了對方的脖子,枯瘦的手掌此刻卻爆發出了超乎常人的力量,只是片刻,孫公公的臉色就變成了醬紫色。
“王……王爺……你………你放……放過……”孫公公被司馬昱死死地扼住了咽喉,只覺得司馬昱的手掌如鐵箍一般完全將自己的呼吸道給封閉了,一口氣都吸不進去,血液漸漸在頭頂上涌,一雙手徒勞地向着司馬昱的手掌用着力,但是任憑他怎麼用力,都無法讓那一雙枯瘦的手掌,移動分毫。
維持了這個姿勢好一會兒,一直到孫公公的眼珠子都開始翻白的時候,司馬昱終於放開了快要被扼死的孫公公。“砰”的一聲,孫公公像一灘爛泥一樣無力地癱軟在地上,一聲有些沉悶的聲響,是他的腦袋砸到地上發出的聲音。
一雙血紅的眼睛望着外面遙不可知的夜空,司馬昱的喉嚨深處發出了一陣陣的喘息聲音,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空蕩蕩的房間中,沒有一個人說話。
就這樣沉默地站了也不知道多長時間,司馬昱雙眼中光芒閃過,一手抓起了依然癱軟在地上的孫公公,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他說道:“帶我去見皇上!”
孫公公本來已經沒了半分力氣,但是看着此刻已經大不同於尋常的司馬昱,他哪裡還敢說出半個不字?被司馬昱半拉半拖着,就身不由己地走了出去。
司馬昱的腳下快極,一點都看不出來他是一個已經年過五旬的老人。出門之後也沒有騎馬,司馬昱就這麼一路拖着孫公公走到了皇宮,皇宮裡的人都是認識司馬昱的,再加上還有一個翻着白眼的孫公公跟着,所以雖然天色已經晚了,但是他們這兩個人還是暢通無阻地進入了皇宮,飛快地向着裡面走去。
皇宮內苑,一走近這裡,司馬昱就發現這裡的周圍已經被不少的士兵給圍住了。而這些人,司馬昱冷眼旁觀,沒有一個是認識的。
這個皇帝,從什麼時候開始,就變得這麼讓總計感到陌生了?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揹着自己做了這麼多暗中準備了?
司馬昱暗自嘆息,同時腳下不停,走到房門前就要推門而入,誰知道這個時候,兩邊的兩名帶甲武士竟然把兩支長槍一叉,攔住了司馬昱前進的方向。
“你們這是幹什麼?”司馬昱臉色一沉,卻沒有勃然大怒,只是語氣平靜地問道。
“聖上有命,未得聖旨傳召,一律不得入內!”一名帶甲武士威嚴地說道,看着司馬昱的眼神冰冷如刀,看樣子,他並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老人,是什麼樣的身份。
司馬昱面色陡變,正要怒斥這個有眼無珠的士兵,這時候最善於察言觀色的孫公公湊了上來,代替了司馬昱色厲內荏地怒斥對方:“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你面前站的人是誰!居然敢這麼跟王爺說話!”
“王爺?”對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又隱去,隨即又冰冷地瞥了孫公公一眼,冷聲道,“你又是誰?誰允許你在這裡大吼大叫的?”
“你……”孫公公在皇宮裡面橫行霸道慣了,什麼時候遇到過這種輕蔑的侮辱?尤其是在現在,還有着不少的人在看着自己。要是不把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子給好好整治一番,在這個皇宮裡,自己豈不是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就在這個時候,從房間裡面,突然傳來了一個威嚴的聲音,阻止了這一場一觸即發的矛盾繼續激化。
“是琅邪王來了嗎?快請他進來!”
一聽這個聲音,那名倨傲的士兵馬上變了態度。對着司馬昱施了一禮,隨即向兩邊退開,不再阻攔司馬昱了。
司馬昱的心中卻有些冰冷:剛纔那個聲音,就是皇帝司馬聃的。剛纔幾個人之間的對話他肯定都聽到了,卻直到這個時候纔出聲化解。尤其讓司馬昱心中難以釋懷的是,他的話中隻字未提剛纔那名士兵的倨傲,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將這件事給揭過去了。
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變得這麼陌生,這麼可怕了?
司馬昱心中又是一嘆,也不再多言語,推開房門,昂首闊步地走了進去。
這裡是小皇帝平日裡處理公務的地方,雖然在實際上,根本沒什麼公務讓他處理。這裡司馬昱也不是第一日來了,一切都沒什麼變化,只是坐在那張椅子上的人,明顯壁紙往日要多了分焦躁與詭異。
司馬昱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一掀袍袖就要對着司馬聃跪下去,卻被司馬聃眼疾手快地給攔住了,一邊扶起司馬昱一邊說道:“太爺爺這是做什麼?豈不是要折朕的壽嗎?”
司馬昱也沒有堅持,站起身來,雙眼灼灼地注視着司馬聃的眼神,沒有和他再客套什麼,對他說道:“皇上,剛纔孫公公他跟我說……”
“嗯,你不用懷疑,那個人,的確是被朕給殺了!”司馬聃打斷了司馬昱還沒有說完的話,稚嫩的眼神之中閃過一抹狠厲之色,重重地點了點頭。
“屍體在哪裡?”司馬昱也是沒有半分驚訝,或許是在路上就已經將一切的驚訝和惶恐都預料到了,神色不變地說道。
“朕已經命人將其埋在了御花園,太爺爺放心,除了我的心腹,並沒有任何人看到!”司馬聃似乎猜到了司馬昱接下來還要問什麼,把剩下的答案也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心腹?什麼時候,他居然有了那麼多的心腹呢?
司馬昱心中又是一陣悲涼,臉上的神色還是絲毫未變,繼續問道:“皇上,你應該明白那個人有着什麼樣的身份,你現在把他給殺了,你可知道,你將會面對怎樣的後果?”
“殺都殺了,還能怎麼樣?”司馬聃的神色很是不耐,“太爺爺,我今天找你來是商量對策的,不是聽你教訓我的。現在那個人已經死了,你就是說得再多,現在也無濟於事。快點說說,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辦?”
怎麼辦?我怎麼知道怎麼辦?
司馬昱嘴角露出一絲悲涼而又無可奈何的苦笑,在司馬聃的注目之下,緩緩地搖了搖頭。
“沒有辦法?”司馬聃稚嫩的臉上寫滿了失望,一臉不相信地搖了搖頭,“太爺爺你騙我,你活了這麼大的歲數,怎麼可能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不信,是你見死不救,不肯幫我!”
看着司馬聃孩子氣的叫喊,司馬昱再次搖了搖頭:“不是本王不肯幫你,實在是皇上……做出的事,讓本王無心亦無力想得出對策。難道皇上在做出這種事之前,就沒有考慮過你刺出這一刀,就可能讓整個江東,整個天下,都被傾覆嗎?”
“一個狗奴才,殺了就殺了,又能怎麼樣?”司馬聃的臉色突然變得猙獰起來,用一種暴怒至極的語氣說道,“他們兩兄弟的野心,早已是路人皆知。如今他們變本加厲,不但不把朕放在眼裡,還要在朕的面前耀武揚威,誇耀他們的實力多麼強大。怎麼樣?再強大,最後也只是變成了一堆臭肉!一堆狗都不吃的臭肉!”
“哈哈哈……一堆臭肉!一堆狗都不吃的臭肉!”司馬聃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中迴盪,同時他的身體還在房間中不停地轉着圈,這一刻的司馬聃,已經和一個瘋子沒什麼兩樣。
司馬昱無力地搖着頭,對着司馬聃垂首道:“皇上已經長大成人,本王已經老朽,實在無能爲力爲皇上解憂。如果皇上沒有別的事的話,請允許本王告退。”
“太爺爺!你……你怎麼能……”一聽司馬昱竟然什麼都沒說就要離開,陷入癲狂中的司馬聃一下子變了副模樣,腳下慌亂地跑了過來,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司馬昱寬大的袖口,眼神之中,滿是一種可憐的期盼,就這麼直直地望着司馬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