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天地皆蒼茫(大結局)

天剛矇矇亮,如的肩輿已經抵達了永和宮門外。原想着許是自己早來,莊妃與笑薇合該還未曾動身。誰知她人還未走進宮內,宮人們已經簇擁着莊妃走了出來。

“姐姐怎麼這樣早?”如略微有些狐疑:“這天才亮呢。”

“天才亮,心卻敞亮許久了,經不起等,愈發難耐了。”莊妃的笑容略微有些俏皮。看上去竟然是那麼的清麗可人,好似一下子年輕了許多。“總之皇上已經恩准了,如貴妃該不會不許吧!”

“額娘,笑薇也想早些出宮呢!”笑薇揉了揉雙眼,似揉去了睏意,精神飽滿的樣子很是興奮。“好不好嘛,額娘?”

“當然是好的。”如笑逐顏開,合不攏嘴似的:“難爲姐姐與笑薇都這樣開懷,本宮又如何做得醜人,攔着不許你們去。可去歸去,一定當心身子。”如攥住了莊妃的手:“姐姐要好好照顧自己。”

莊妃略微有些感傷,不想破壞了氣氛,以笑容掩飾了去:“如貴妃是怕我照顧不好笑薇麼,你且放心吧,絕不會餓着她的。”

“笑薇長大了,也會好好照顧母親,額娘放心。”笑薇似模似樣的拍了拍胸脯,像是承諾一件非常嚴肅的事情。

逗得如與莊妃前仰後合,滿面春風。

石黔默正於此時迎頭走來,遠遠就聽見了如貴妃與莊妃歡愉的笑聲,心裡盪漾着一股暖流,已經許久沒有看見她的笑顏了。

“兩位娘娘萬福金安,微臣來遲了。”石黔默依然如舊的恭順,早已經習慣了將心裡的秘密埋藏的很深,也習慣了對着如貴妃的時候,保持恰到好處的疏離。既讓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又不讓她覺得自己“存心不良”,看似簡簡單單的一件事,石黔默練習了許久,終於才能不着痕跡的做好。

如正高興,臉上的笑意依然明顯:“有勞石御醫,一路上替本宮好好照顧莊妃與公主。白雲庵畢竟偏僻,石御醫與侍衛居於山下的村莊,不比宮裡或者你府上,辛苦你了。”

在石黔默聽來,如貴妃的聲音好似一串驪珠似的歌喉,竟然是那樣美妙動聽。他略微有些不自在的笑了笑,靦腆道:“貴妃娘娘太見外了,微臣職責所在。托賴娘娘信任,纔有幸走這一遭。只當遊山玩水了。”

話這麼說着,石黔默又覺得很不對勁兒,連連補充道:“自然,也請貴妃娘娘與莊妃娘娘安心,微臣必然不敢貪圖玩樂,務必盡心。絕不會讓兩位娘娘失望的。”

莊妃撲哧一笑,許是心情爽利的緣故,看着石黔默這樣的拘謹少不得玩笑兩句:“罷了罷了,石御醫不知是畏懼如貴妃的威嚴,還是怕本宮脾氣暴躁不好相處,幾乎日日見面,竟還是這樣的謹小慎微。旁人不知道的,還當是本宮刁鑽。

本宮不好相處倒也無可厚非,總不能因着你幾句話,毀了咱們如貴妃娘娘的清譽不是。娘娘可是咱們宮裡最寬惠的主子了。”

被莊妃這樣一捉弄,石黔默的臉果然紅的唬人,豬肝一般的血色。連連垂首致歉:“微臣疏失了,是微臣思慮不周,還望娘娘恕罪。”

如鬆快的哂笑,不免道:“石御醫,只怕你再這樣嗦下去,天都黑了。莊妃娘娘還走不走了。”

“是。”石黔默抹去了額頭上的汗水,鄭重道:“請如貴妃娘娘安心,微臣一定竭盡所能照顧好莊妃娘娘與公主。”

這一回如沒有笑,如石黔默一般的嚴肅:“拜託了。”

輕輕拍了拍如的手背,莊妃感激道:“多虧了有你,替我設想的如此周到。倘若……你可要記着早些來接笑薇回宮,她一個人,必是要害怕的。況且我亦不希望她知道……”

如艱難的點了點頭,傷懷不已:“盼着姐姐早些回來,如此時這般精神爽利。”

“好。”一個字囊括了莊妃複雜不定的心緒,她不知道自己除了這個還能說什麼。也許她還能陪着笑薇度過一些快樂的時候,也許那快樂會很短暫,也許……更多的也許是她所不敢想象的。

終於上了馬車,如目送莊妃與笑薇離去,心裡很不是滋味。

一向開朗樂觀的沛雙此時觸景傷情,也不免偷偷的抹着淚。主僕幾人,迎着清晨清新的風,站在永和宮的宮門前,遠遠的目送莊妃離去。其實已經看不見馬車和侍衛的身影了,卻依然能聽見那車聲轆轆。

誰也不知道究竟站了多久,卻是東方的天際,一輪黃橙橙的太陽冉冉升起,溫暖了彼此的身子,還有心房。

輕柔的閉上眼睛,貪婪的享受着此時的美好。如只想多站一會兒,手上還殘存着莊妃的溫度。

芩兒幾乎是以跑斷了腿的速度,從永壽宮趕到了永和宮門外,大老遠就瞧見如貴妃立在哪裡。上氣不接下氣道:“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猛然一驚,猶如晴空霹靂一般。如心慌的厲害,只輕聲問:“出了何事?”

“姑姑慢慢說。”沛雙也是嚇了一跳,芩兒甚少會這樣失態。她緊忙走了幾步,將芩兒扶住,又拍了拍她的背脊,幫她順了順氣。

“皇后娘娘……帶着一衆宮嬪,於乾清宮門外……跪諫。”芩兒大口大口的喘着氣,許是跑的過猛,胃裡一股**辣的東西往上頂,直叫她想嘔。“求皇上……罷免娘娘的貴妃之位。孰不知,京城之外,戰亂有變。皇上……正與諸位大臣商議要事。這時候鬧後宮之爭,未免太不是時候了。”

“糊塗。”如怨恨之情溢於言表,急匆匆道:“先趕過去再說。”

“可不就是糊塗麼!”沛雙也着急了:“乾清宮是什麼地方,皇后竟然撒潑到了朝臣面前。自取其辱便罷了,誰不知道皇后就是個空皮囊。難道連皇上的顏面也不顧全了麼?畢竟是家事,要鬧,好歹也等到下了朝,往養心殿再說啊。”

如催促了奴才們加緊腳步,卻沒有接沛雙的話。在她看來,家醜不可外揚只是一個方面。此時各地涌現大量的起義軍,連京中也藏匿着白蓮教的黨羽,後宮不睦這樣的事情,只怕會爲皇上徒添煩擾。甚至傳揚出去,會擾亂軍心也未可知。

這個皇后是怎麼會這樣沒有深淺。

芩兒方纔一陣狂奔,還沒回過氣來,現在跟着肩輿疾走很是吃力。可她心裡着急,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事兒,關係着江山社稷,再怎麼吃力也得跟上如貴妃的步伐,平息這場風波。一段路走下來,讓她汗流浹背,似淋了一場大雨,衣裳盡溼透了。

沛雙看着自家小姐不說話,竟也沉了聲音,只將自己隨身帶着的帕子塞進了芩兒手中。

乾清宮門外,常永貴連小馬子已經給皇后跪下了。

皇后迎着風,正面朝着乾清宮以漢、滿文書寫的匾額跪着。身子挺得筆直筆直,紋絲不動。唯有鬢邊垂下的流蘇,迎着風顫顫巍巍,搖曳不定。

皇后身後,便是安嬪、淳嬪與信嬪三人,並肩跪於其餘宮嬪之前。再往後,憐貴人、章佳氏,身上還帶着傷的索綽羅氏,鮮少出來見人的芸常在亦在其中。

很顯然除了與如貴妃交好的莊妃、佳貴人,病中不便出行的誠妃,還有困在啓祥宮生不如死的柳氏以外,其餘的人都隨着皇后紋絲不動的跪在了這裡,出奇的目的一致。

常永貴連求帶哄的,頭都快磕破了,皇后就是沒有半點心軟。這樣一僵持,事情就越發的不可收拾了。就連皇上貼身的御前侍衛也傳喚了不少來,生怕皇后一時衝動,衝進了乾清宮去。

“哎呦娘娘啊,奴才求求您了。眼看着皇上正與各大臣商議軍機要事,您就行行好先回宮去成麼?”常永貴焦急的臉色煞白,哭腔道:“奴才給您磕頭了,這事兒若是要讓大臣們看見,您說皇上的面子可往哪兒擱呀。再者,有損您鳳儀威嚴,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您看這麼着成吧,待退朝了,奴才一定請皇上移駕儲秀宮,好好聽娘娘您訴訴委屈,成麼?皇后娘娘,您就甭爲難奴才了,這皇上要是龍顏大怒,奴才可擔待不起啊。”

“用不着你擔待。”皇后的聲音微乎其微的顫抖,卻不是那麼明顯能聽出來。“本宮不是在這裡擔待這麼。皇上不讓本宮與諸位妹妹進去,那臣妾等就守在乾清宮門外。直至皇上恩准一見。”

小馬子也是跟着着急,可師傅都沒法子了,他一個小太監能有什麼轍啊,乾着急!師傅每向皇后叩首一次,他都得跟着磕頭,脹痛不說,且頭昏腦脹的。恨不能架着皇后就回去纔好。

“朕不是奴才攔着娘娘不讓您進去。只是起義之戰有變,皇上與諸位大人也是焦頭爛額。這個時候若是您真闖宮進去了,必然是要冒犯天威的。奴才只擔心,娘娘您要說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得遭皇上一頓責罵。甚至……甚至是責罰!

求求您了,您就先帶着各位主子、小主回宮歇着吧皇后娘娘。奴才敢保證一定讓皇上過去儲秀宮聽您訴委屈還不成麼,奴才這兒給您磕頭了,皇后娘娘,求您心疼心疼奴才吧。”自打跟在皇上身邊兒,常永貴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孫子的。

一天盡然就將一輩子的頭都磕完了,着實太讓人無法言說了。

“你能保證什麼?”皇后嗤鼻,極盡反感道:“早若能如此,何至以有今日啊。常永貴,你別想瞞着本宮,你與那如貴妃根本是一丘之貉。本宮也不問那如貴妃給了你什麼好處,今兒你也別想攔着本宮勸諫皇上。

倘若如貴妃不廢,本宮說什麼都不會起身的。等着瞧吧,究竟是皇上的心硬,還是本宮與諸位妹妹的膝蓋硬。這麼多人的性命賭她如貴妃一人的,可及否,常公公您說呢?”

有些話,自然是常永貴不敢說的。皇后這哪裡是要與如貴妃鬥個你死我亡啊,這分明是拿着大清的百年基業來賭後宮的恩寵高低。弄不好,配上的可不僅僅是幾條人命。

改弦更張的可怕危機就在彈指之間,卻怎麼也說不明白。常永貴真心覺得,倘若如貴妃是皇后,便不會有今日之事了。

“小馬子,你去求如貴妃娘娘來。”常永貴本來是皇后與如貴妃一碰面,就是針尖對麥芒,爭鬥愈演愈烈。可現下這麼看,如貴妃若是不肯挺身而出,拯救這場劫難,或許會有更可怕的危機,吞噬掉整個大清國。

“。”小馬子在心裡舒了一口氣,如獲大赦,總算是不用再磕下去了。可才站起身子,就瞧見如貴妃已經乘着肩輿來了。“如貴妃娘娘來了。”小馬子險些哭出來。想來如貴妃深明大義,必然能阻止這場宮闈浩劫。

皇后沒有扭過身子去看,巋然不動。臉色越僵硬的有些唬人,好似一隻飢腸轆轆的大蟲,隨時會將獵物吞之下腹。

威嚴與美貌並重,傲骨與氣勢同在,如沉了一口怨氣,凝聚在丹田之上,步伐穩重的走上前來,帶着妃嬪們各自不同的目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哼。”皇后輕蔑的險些笑出聲來:“奸妃當道,本宮如何萬福,又如何金安。如貴妃可真會說笑。”

如微微俯下身子,從容道:“皇后娘娘若是不滿臣妾的行爲,懷疑臣妾德行有虧,自可以將臣妾帶去儲秀宮問話,何以要在這裡丟人現眼,不怕憑白的辱沒了皇家的顏面麼?這裡可是乾清宮。”

“正因爲這裡是乾清宮,本宮纔要跪諫,皇上每每在此與朝臣商議軍國大事,亦知道這裡是整個紫禁城最莊嚴肅穆的地方。絕不容許任何偏私的行徑。”皇后慷慨激昂,一番話說的頭頭是道,絲毫沒有退讓之心。

“娘娘三思。”如略微服軟,折下腰肢低聲道:“倘若讓朝臣看見了後宮此種境況,恐怕要對咱們的皇上失去信心了。若是連他們都沒有了鬥志,誰來平叛逆,誰來匡扶皇上雄霸偉業。皇后娘娘難道真的忍心,讓皇上揹負如此屈辱的罵名麼?百年之後入土爲安,皇后娘娘又要以怎樣的面如來對待大清的列祖列宗?”

“那麼,你自行請罪啊,換成是你跪在這裡。”皇后露出得意的神情:“本宮就知道,在你心裡最要緊的就是皇上。旁人對皇上或許有愛有恨,或許淡若浮雲。你卻不是,你不是一直自詡與皇上情比金堅麼?要你爲皇上爲大清做出這麼一點點小小的犧牲,難道你都不願意麼!

鈕鈷祿如,當着後宮這麼多妹妹的面兒,若你肯一力承擔所有罪責,本宮當即就起身返回儲秀宮去。連同衆人一併退下。否則……就別在這裡惺惺作態的裝好人。縱然皇上會心,可旁人的眼睛都不是瞎的,難道不會看麼?”

“只是這樣麼?”如將心一橫,索性一問到底:“只要我鈕鈷祿如今日命斷於此,皇后便肯罷休了是麼?”

“不要哇小姐。”沛雙急的跳腳,連連道:“您不爲自己,也得爲五阿哥與小公主着想啊。若是您有什麼閃失,他們可怎麼辦?沒有額孃的孩子,是多麼可憐,難道小姐您會不清楚麼?您忍心讓他們與您同樣艱辛的捱過來麼?”

“住口。”如沉痛的閉上眼睛。臻首爲笑:“若是以本宮的性命,換取皇家的尊嚴與皇上的威望,又何嘗不可。皇后娘娘身爲嫡母,自當替臣妾好好照顧兩個孩兒。幼子無辜,還望娘娘多費心。”

見如貴妃去意已決,憐貴人不免輕咳了一聲。這一聲不算重,不過是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顯得很不合時宜。

皇后似想起了什麼,轉身對安嬪道:“不是給如貴妃準備了好‘伏罪狀’了麼?”

芩兒聽着皇后的話,不禁握緊了如的手腕,瞪大雙眼道:“娘娘您可千萬別犯糊塗啊,皇后娘娘是不會就這麼算了的。倘若你有什麼三長兩短,五阿哥與固倫公主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再說,若是您真的自裁了,便是認承了所有的罪狀,您要您的孩子們以什麼面目活在這樣的深宮之中啊。

難道要頂着您根本就不曾做過的罪名,活在恥笑之中艱辛的熬一世麼?娘娘,您可千萬別犯糊塗啊。”

如接過淳嬪遞來的伏罪狀,一條接着一條的看下去。臉色越發的土黃,猶如死人一般。“串通安嬪毒害宮嬪之一,指使安嬪於後宮之中裝神弄鬼,驚嚇皇后之二。入宮十數年,毒害宮嬪龍裔不計其數之三。……以毒蟲入體之法,殘殺先皇后之十。”

有些哭笑不得,這些控罪寫的極其潦草,甚至有編造之嫌。具體的時間、地點、年份都沒有,可想而知編造者是在多麼倉促的情況下趕寫出來的。如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笑意蔓延在她依然明豔絕倫的臉龐上:“難爲皇后替臣妾想的如此周全。”

“你再不濟,也是皇上的如貴妃。從前本宮亦是從貴妃之位攀上來的。可惜你沒有這個福氣。”皇后橫眉豎目,吩咐小畢子呈上匕首來:“這匕首鋒利無比,想來沒有什麼痛楚。你且在這狀子上畫押,當着衆人的面兒認承了所有的罪,本宮便成全了你的憐子之心。

自然,也成全了你,爲皇上爲大清的寬仁之心。橫豎你都不吃虧,本宮也是念在這麼多年的姊妹情分上。待到你死後,必定爲你哭上三哭,以示哀悼。”

“皇后娘娘,這未免……”常永貴看不下去了,他是跟在皇上身邊的人,體念的必然是皇上的真心。“皇上如今正在殿內,未能兼顧此事也是無可厚非。求娘娘待皇上自行決議,萬勿擅自做主啊。”

“擅自做主?”皇后最後一次凝視着常永貴,以一種居高臨下的鳳駕之尊的儀態,不緊不慢道:“如貴妃不死,本宮便不起來。話說的這樣明白了,常公公可還要攔麼?究竟在你心中,是如貴妃要緊,還是皇上的顏面要緊。方纔勸解本宮的時候,話可不是如今這麼說的!”

被皇后這樣一堵上嘴,常永貴當真是隻能嚼自己的舌頭了。

如趁着衆人沒有防備,迅速的從小畢子手上取過了匕首。

“小姐,不要啊!”

“娘娘,不要啊!”

沛雙與芩兒幾乎異口同聲,邊說着話,邊動作一致的撲上來搶如手中的匕首。

“放開我,放開。”如的聲音威嚴而沒有溫度,似乎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總歸是要死,你們姑且讓我似的痛快一點吧。要我看着皇上爲難,我做不到。你們可明白麼?”

風似乎聽懂了如的話,將寒意吹進了每個人的心底。帶着低低的,微微的,不被人聽見的嗚咽。若有似無的撥弄着每個人,最痛的那根弦。

如從沒有想過,自己風光了些許年後,會意這樣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她說:“沛雙,最遺憾的,便是沒能爲你安排一個像樣的婚事。沒好好把你嫁出去。我從沒求過你什麼,這一次,求你不要干涉我的選擇。”

她又說:“芩兒,讓你跟在我身邊,吃盡了苦頭,當真是爲難你了。如果可以,替我好好照顧綿忻與笑薇。”

臨近死亡的這個時候,如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與嘉親王見面的情景。想起那個溫文爾雅,又平易近人的王爺,如的心又忽然溫暖了起來。

她輕輕割破了右手的食指,嫣紅的血液順着傷口溢出來。顫抖的按在了伏罪狀上,如忽然覺得心中坦然起來。“皇后娘娘,鬥了這一輩子,臣妾勝了您許多回。這一回,當真是輸的一塌糊塗了。”

皇后輕柔的閉上了眼睛,惋惜道:“說的是呢,往後沒有如貴妃,只怕本宮該寂寞了。”

“小姐。”沛雙“嘭”的一聲跪了下來,她真的做不到看着如去死。她寧願那刀劍兒抵在自己的脖頸上。“求您了,不要。”

淳嬪咬着脣瓣,不住的流淚。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爲什麼會這樣難受,這樣不忍心如貴妃離去。她將頭垂的很低,淚水撲撲簌簌的往下掉,越是竭力想要掩飾,卻越是不能。

安嬪早已經麻木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還在不在。不哭不笑,無喜無悲。這就是她要的結局麼?後宮裡的女子非得一個一個這樣死去麼?或者下一個就會輪到她吧。

芩兒也跪了下來,卻不敢再看如的臉。她知道,如貴妃從來都是有主意的,又執拗又堅定,決計好了的事,再不會聽旁人的勸。有千萬個理由,讓她覺得如貴妃的選擇沒有錯。可同樣有千萬個不捨,讓她不知道要怎麼去面對。

冰涼的刀刃,貼在自己脖頸的那一個瞬間,如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腦中浮現的,是皇上深邃而溫存的目光,是欒兒咯咯笑的可愛,是笑薇喚額娘時的親暱,是綿愉不停的撲棱的樣子。

“嘭……”的一聲巨響,猶如驚雷炸響了天際,險些震穿了耳膜。衆人皆驚。膽小的宮嬪甚至尖聲驚叫了出來。

常永貴警惕的意識到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忙攔瞭如貴妃道:“娘娘您別衝動,許是出什麼大事兒了。鳳印如今還掌在您的手中,後宮的娘娘也好,小主也罷,總得聽您的吩咐不是。”

皇后心悸的難受,聽了常永貴的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如貴妃掌管鳳印,她憑什麼,這張伏罪狀已經清清楚楚寫明瞭如貴妃的罪過,難道你還看不清楚麼?誰借給你的膽子……”

“不好了,不好了。”幾個瘋魔的小太監邊跑邊嚷:“神武門淪陷了,有大量叛軍殺進宮來,不好了……”

“什麼?”如驚得差點就跌坐在地上,大清國開國一來,從未發生過這樣駭人聽聞之事。着實令人難以置信。“神武門是進攻守衛最森嚴的宮門,怎麼會有叛軍殺進來?”

臉色大變的自然不止如一個人,皇后難以置信的站起了身子:“還愣着,小畢子,你去看個究竟。宮裡其餘的侍衛都死到哪兒去了,快傳本宮懿旨,務必守住神武門。”

小畢子愣了神,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聽皇后的話。畢竟常永貴方纔的那一句話說的很明確,鳳印是掌在如貴妃手中的。

“你還不去。”皇后恨惱的不行,卻見小畢子瞟瞭如貴妃一眼。

憤恨的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期望,皇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兒。分明就很恨眼前的女子,卻不得不寄希望於她身上。

如將匕首塞進刀鞘裡,正經了臉色道:“常永貴,你務必帶着御前侍衛,守住乾清宮。增派一切可以增派的人手,隱秘的將乾清宮保護起來。切記不要太張揚,無疑是告訴叛軍皇上就在此處。另外,任何人不準進出,直至宮中恢復戒備,可保皇上安然無恙。各大臣亦不許擅自出宮,以免遭禍。

小馬子,你迅速分派人手,通知其餘宮門封鎖戒備。事關緊急,所有宮門皆不許使用除皇上手諭,或欽賜的令牌以外之物。宮中的侍衛若不夠用,儘管增派內監持武器頑強抵抗。確保所有人的安全。再怎麼艱辛,也得抵抗住宮外外地的繼續侵入。於皇宮內部瓦解叛軍。”

常永貴與小馬子得了令,一刻也不敢耽擱,連忙照辦。

“沛雙,你身手最好,這個時候,除了皇上這裡。就只有阿哥所最需要守護。”如艱難的說道:“務必要保全四阿哥、五阿哥的安慰。阿哥所本就有侍衛看守,你想法子隱藏起來。”

“是小姐,奴婢遵命。”沛雙落淚,眼看着與小姐就要天人相隔,誰能料到竟會有這樣的變數。許是上天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才故意安排了這一齣戲。她很想保護在如身側,卻知道比起自己的安慰,小姐更惦記着阿哥們。

於是沛雙不再多說什麼,小心的朝着阿哥所的方向,一路奔去。

“殺呀……”似萬馬奔騰呼嘯而來,那浩蕩的氣勢已經臨近內宮範圍。

宮嬪們個個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驚慌失措的不知當如何是好。

乾清宮內,皇上這才知曉宮外之事,忙不得就要去瞧。他惦念着如的安慰,卻被衆臣攔截在宮內,拼命護着不許踏出宮門。無計可施,皇帝的心裡滿滿都是一宮門之隔的如,發生這樣的事兒,她必然會害怕吧,必然會希望自己就守在她身側吧?

皇帝愈發的沉不住氣,只得閉上雙眼,一遍一遍的告誡自己要冷靜。

“娘娘,其餘人應該去何處才安全?”芩兒看着已經亂成一鍋粥的宮嬪們,不禁慌亂。“各個宮門戒嚴,想來宮中已經沒有多餘的侍衛可以隨行保護,若是分散回各宮去,只怕性命難保。”

“去奉獻殿。”皇后忽然道:“奉獻殿一直有侍衛駐守,無亂如何都不會撤退。”這話說完,皇后情不自已的與如對視了一眼。

如不計前嫌,鄭重的點了點頭:“事不宜遲,皇后娘娘,請您帶着諸位妹妹往奉獻殿暫避。”

“那麼如貴妃你呢?”淳嬪含淚道:“不和我們一起避禍麼?”

如搖了搖頭:“本宮放心不下,自然要守在這裡。倘若有什麼事,好歹有個照應。快走吧,遲了怕來不及。”

“如貴妃娘娘,您和我們一起走吧?”安嬪淚如雨下,她不知道爲什麼這一刻,心裡會如此的不捨。愧疚與懊悔猶如沸騰的熱油,一下子潑在了身上,疼的她只能哭泣。

“別說了,本宮還要吩咐人去接應誠妃、麗貴人。她們獨自留在宮裡亦十分危險。”如轉身正欲吩咐樂喜兒,卻聽信嬪急切道:“讓臣妾去背姐姐來奉獻殿。”

芩兒憂心,連忙要攔她:“娘娘,這怎麼行,只怕此去很危險。還是讓奴婢……”

信嬪推開芩兒的手,堅決道:“我已經害了姐姐一次,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丟下她了。縱使是死,我亦要與姐姐死在一起。”話音落,她便旋身衝了出去。

如緊着吩咐樂喜兒:“快去追她,保證她的安全。實在趕不到奉獻殿,就擇一處安靜的地方藏匿起來。切記,不到宮裡凱旋的號角吹響,萬萬不能出來。”

“是。”樂喜兒躥了出去,才拉長音兒應了這一聲。

很快的,衆人皆散了去,唯有芩兒一直不離不棄的陪在如身側。四下刀光劍戟,殺戮之聲慘絕人寰。空氣裡充斥着血腥的氣息,連青磚地也染成了嫣紅的顏色。

如緊緊握着芩兒的手,藏匿在乾清宮外的一處偏房裡。所幸是要保護皇上週全,這裡還有些埋伏在宮內的侍衛。總算比較安全。

以爲自己很堅強,可當耳邊充斥着唯有垂死掙扎者的慘叫聲,與刺刀穿過身子都嚯嚯聲時,如還是禁不住會顫抖,她當真是怕極了。連神武門都攻陷了,那京城會變成什麼樣子?莊妃姐姐纔出宮不久,會不會正遇上這場浩劫?笑薇會不會有事?如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忍不住要去想。

這樣頑抗的抵禦之戰,許久都不曾結束。如就這麼與芩兒抱着,動也不敢動。

芩兒知道如貴妃在憂心什麼,於是緊緊的將她抱在懷裡。任由她哭,任由她顫抖,依然不離不棄。

“芩兒,我是不是好沒有用。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如不敢放肆的哭,她怕引來叛軍對皇上不利。可那種恐懼是沒辦法抑制的,深深的恐懼讓她只能默默的落淚。

“不是的,娘娘。若非由您鎮定自若的指揮,宮裡指不定會亂成什麼樣子。”芩兒安穩的口吻很是溫和,似一雙手柔柔的撫慰這如心裡的痛楚。“且奴婢這麼看着,這羣叛軍沒頭沒腦的瞎撞,根本分不清楚東南西北,顯然是巧合攻進來的。並未與宮裡之人裡應外合。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盡數被斬於當場。皇上必然安全。”

“芩兒,你聽?”如忽然聽見飛馬奔馳的聲音。“怎麼會有人騎馬而來?莫非……莫非是……”

“二阿哥?”芩兒如心思一致。

“讓我去瞧瞧。”如掙開芩兒的手,飛快的跑到窗櫺邊,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捅破窗紙,屏住呼吸往外看去。“是綿寧,果然是綿寧。”其實並非只有綿寧,連鎮寧也在。“太好了,芩兒二阿哥來了,皇上必然安然無恙。必然的。”

如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痛哭流涕,只是這樣的希望來的太慢了,令她的心飽受煎熬。

鎮寧一腳飛踢,恰巧將一名叛軍踢進了屋來,連門都砸掉了。芩兒驚呼,連忙撲向瞭如:“娘娘,您沒事兒吧?”

那叛軍依然奄奄一息了,如看清楚了纔不由得送了一口氣:“無礙,無礙的。別擔心。”

鎮寧似乎聽見了如的聲音,沒頭沒腦的就闖了進來。“如貴妃娘娘,您怎麼樣?”

“多謝關心,本宮無礙。”如鎮定了自己,忽然卻又急切起來:“你手上的,那是什麼?你是如何得來的,快說啊。”

鎮寧將那紅蝴蝶繩結遞到如手中,事實上,他從得到這繩結就一直握在手中不肯送開。“是石黔默。”

“他怎麼了?笑薇呢,你快說話。”如真心急了,一張臉青白交替,眼中不滿了血絲,看上去既狼狽又可怖。

“我在宮外遇上石黔默的時候,他……已經身中數刀……不行了。”鎮寧的表情因爲痛苦而扭曲:“遇上了叛軍,因認識宮中侍衛的穿着,便向莊妃娘娘與固倫公主痛下殺手了。石黔默說……他拼命護住了公主,慌亂之中交給了一位農戶。”

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聽得了這一句,纔敢出氣:“笑薇……怎麼會這樣?是額娘害了你……不行,讓開,我要去找笑薇……”

“娘娘,您別這樣。”芩兒跪倒在地,牢牢地保住如貴妃的雙腿:“小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不會有事,您得保全自己,日後慢慢找她回宮不遲。何況,還有莊妃娘娘呢!”

“莊姐姐?”如緩了口氣,焦慮道:“你可看見莊妃了,她如今何在?”

“已經送回永和宮了。”鎮寧蹙眉道:“永和宮哪裡的叛軍已經清理乾淨了。”

“我去看莊姐姐。”如踢開芩兒的環着自己的手:“別攔着我,讓我去看莊妃姐姐。”

鎮寧心裡百般不是滋味,卻沒有阻止:“芩兒姑姑,我陪着如貴妃去。”

芩兒這才安心的點了點頭,由着鎮寧抗起了如就往外走。

如緊緊閉着雙眼,肝腸寸斷,僅僅把自己當成麻袋包一樣,任憑鎮寧扛着往永和宮去。手裡緊緊攥着的唯有那個蝴蝶結,那是笑薇最喜歡的頭飾啊。

“莊姐姐。”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以爲她是在永壽宮裡的,卻不想才走到永壽宮門口,間看見莊姐姐倚着紅漆宮門,直挺挺的坐着滿身是血。她身側,一條長長的紅痕,格外刺眼。

“怎麼會這樣?”如歇斯底里的吼叫不止,驚醒了緊閉着雙眼的莊妃。

“如……如……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好好照顧笑薇……對不起……”莊妃伸長了雙臂,要握住如的手與她說話:“都是我……非要出宮……對不起,是我害了笑薇,是我……”

如低下頭,看見方纔莊妃死命捂住的腹部,竟然連腸子都流了出來。一口氣沒抽回來,只覺得肺生疼生疼的。她迅速的蹲了下來,一把攥住莊妃滿是鮮血的手:“姐姐,你看,這蝴蝶結是笑薇的,你看啊。清晨,我送你和笑薇離開的時候,就是紮了這個蝴蝶結。”

莊妃強打氣精神來,用她那已經模糊了的雙眼,仔細的看了着:“是笑薇的,是……笑薇的。”

“笑薇沒事,姐姐,你別擔心。石黔默用自己的命,救下了笑薇,已經送去了一戶妥當的人家,有人照看着。待宮裡的叛逆清乾淨,我就會接笑薇回宮來,好不好姐姐?”如強顏歡笑,只覺得有人在撕裂她的心。

“當真?”莊妃艱難的問道:“你沒騙我?”

“當真。”如斬釘截鐵:“騙誰也不會騙你是不是,莊姐姐,你可是笑薇的母親啊。”

莊妃慘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一絲笑意:“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如……有件事,我一直瞞着你……今日不說怕是以後沒有機會了。”

“說,姐姐你說。”如抽泣不止。

“我的那個孩子,其實……不是你害死的,是我,是我自……己……”莊妃欣慰的閉上了眼睛,再沒有什麼愧疚和擔憂。

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彷彿莊妃的容顏最終定格於微笑。她哭喊着,嚎叫着,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可惜這一切,莊妃再也聽不到了。

鎮寧真的很想衝上去,將如抱在懷裡,攥緊的拳頭縮了一縮,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他還是退開了,亦只能退開。

“如。”那沉穩的男聲,喜極而泣,亦不顧天子之尊,瘋狂的撲了上來:“感謝上蒼,你真的沒事。”

“皇上。”如總算回過味兒來,感受到皇帝溫暖的懷抱,任由淚水默默的流淌。

“放心吧,叛軍都盡數剿滅,沒事了,沒事了。”皇帝緊緊的抱着如,痛快的落淚。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什麼纔對他最爲重要。“如,朕不能沒有你,決不能。”

後記:皇后與其餘宮嬪皆安然無恙,這樣的浩劫讓她看清楚了很多,也想到很多。總覺得自己是真的不該再糊塗下去了。信嬪在返回景陽宮的途中遇刺身亡,死的時候表情卻極爲坦然,後追封爲信妃。淳嬪在最後關頭終於醒悟了,看着如貴妃將利刃架在脖頸之事,她終於發現自己經被如貴妃所感動了,只希望能真的伺候在她身側。耳濡目染,希望能學到她寬惠的可貴品德。安嬪做回了宮婢,日日於下院做些粗重活計,過她最終渴望的踏實日子。手上越累,心裡越踏實。二皇子綿寧救駕有功,皇上必然視爲後繼之君……

如很想找到笑薇,可屢次派人出宮探訪找尋,均未果。也許是上天,想給笑薇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只是她想了很久,也不明白莊妃臨死前的那句話究竟是何意。

咱們的沛雙姑娘,終於出嫁了,嫁給了那個她心裡一直渴望的男子!

郭絡羅玉淑之情歸何處

這是江南最好的時候,風輕雲淡、花香鳥語,柔和的陽光慵懶的散在湖面上,泛起粼粼波光。郭絡羅玉淑在紫藤亭下捧着女論語看得津津有味,卻是阿瑪與幼妹毫無預料的走進這寧靜的畫卷裡。

還是身邊的婢女蘭彤提了個醒,喚道:“老爺好、二小姐好。”

玉淑這纔回過頭,謙笑着擱下手裡的書,起身行禮:“阿瑪來了多久?女兒只顧着看書,竟未發覺。”

“姐姐素來喜靜,手上捧起了書本便是瞧不見別的了。阿瑪想來早已見怪不怪,哪裡會與姐姐您計較。”說話之人,正是幼妹郭絡羅玉嬌。

玉淑也不惱她,含笑撫了玉嬌紅撲撲的臉頰,問道:“懷裡抱着什麼?一路上走來可熱了吧,怎也不交給丫頭們來捧?”

“這樣貴重的東西,丫頭們怕不精心弄髒了。白白浪費了阿瑪一番心意,也必然趕不上好日子了!”玉嬌水汪汪的眼睛,流動着恰到好處的溫熱喜悅,將心底一絲憐憫掩埋的很深。任是誰也不曾發覺,她的真心竟如此愉快。

倫達在心裡嘆息一聲,臉上堆着謹慎的喜色,接着小女兒的話茬道:“玉淑啊,阿瑪今日前來,就是爲了給你這些東西。你自己好好看看,趁着還有些時候,不喜歡了也能再置辦。”

“阿瑪。”玉淑很是困惑,只感覺阿瑪和玉嬌有什麼事瞞着自己。遲疑間,玉嬌已經盈盈跪地,雙手將懷中的托盤高高舉起。

“玉嬌你這是……”玉淑記得,這個妹妹心高氣傲,但凡有什麼,總要攀比人上,從未對誰服過軟,折過腰,這一刻卻如此婉然的跪向了自己。一顆心,猶如水中映月,顫顫悠悠,若隱若現,好似看明白了,卻又根本不知。

玉嬌見姐姐遲遲不肯接物,不由得睨了阿瑪一眼:“此等喜事,旦請阿瑪告知長姐,方不辜負天恩。”

倫達沉着的點頭,卻沒有對上玉淑的眼眸,更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皇上選秀的聖旨已經到了家中。阿瑪心想,以你的相貌才智必能當選,爲家族增光。”

“阿瑪,您說什麼?女兒怎麼聽不明白?”玉淑的心一點點的下沉,方纔還是晴空萬里的天氣,忽然烏雲遮日,黑壓壓的怕人。“我與俊甫早已有了婚約,阿瑪您如何會不知曉?若將女兒送入宮去,豈不是欺君麼?”

“是姐姐錯了。”玉嬌從容的起身,由着侍婢拍淨了她膝上的塵土才道:“是舒穆祿氏與咱們郭絡羅氏有婚約在先。”

“那有什麼不同!”玉淑惴惴之中,愁緒萬千,根本未能細細體會玉嬌的話意。“我與舒穆祿俊甫早有婚約,阿瑪爲何不奏報朝廷?自古好馬不配雙鞍,一女不侍二夫,阿瑪您怎可這樣爲難女兒呢?”

“姐姐又錯了。”玉嬌笑靨如花,眉目間騰起寒涼之氣。“不是阿瑪與你爲難,而是姐姐您與聖旨爲難,與皇恩爲難,與郭絡羅氏爲難。”

“玉嬌。”倫達的口吻略帶責備:“你先回房去吧,阿瑪自有話對你姐姐講。”

玉嬌甜美微笑,示意婢女揭開蓋在托盤上的橙錦:“阿瑪,不是玉嬌對姐姐無禮。只是唯恐姐姐鑽進了漢人教化的死理兒中,迷惑了自己的心。”言罷,玉嬌提起一件珠翠環繞的正統大襟兒旗裝,略微一抖便披在了玉淑肩上。也是這一下,玉淑忽然感覺被一座山壓下,難受的無法言說。

“女兒也想如姐姐這般好命,卻偏是不足二六年華。而咱們家只需一位陪王伴駕的宮嬪即可,也只得勞動姐姐窮盡一生心血,爲家族增光了。”言罷,玉淑輕巧的行退身禮:“如此,女兒就告退了。”

倫達微微點頭,隱隱透着不安,好言溫撫道:“玉嬌還小,難免莽撞,言語多有不妥之處。你是嫡親的長姐,一母同胞,切莫與她計較。”

“阿瑪安心就是,女兒不會。”心情所致,玉淑的聲音聽起來極爲輕軟,淡淡的若有似無。

“那就好。”倫達握住女兒的手,眼神會意摘下玉淑身上披着的旗裝:“玉嬌讓阿瑪慣壞了,難免任性。可玉淑你卻不同。咱們郭絡羅一門人丁單薄,若非如此,阿瑪也必不會委屈了你。”

玉淑揚起頭,看着天際漂浮的白雲輕移,再不覺得美。只是頭暈目眩:“阿瑪,是不是隻有這個法子了?”

“聖旨已經到了,阿瑪也將你的名諱如實奏報給朝廷了。”倫達長長嘆息:“你從小到大事事自己做主,阿瑪也從沒求過你。這一次,權當讓阿瑪做回主吧!何況,能成爲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子的妻房,是你的福氣,也是咱們郭絡羅氏的福氣。”

看着阿瑪兩鬢的霜色,玉淑的心一下子軟了,也許這就是她的宿命吧。“那舒穆祿家的婚約,當如何爲好?”

“阿瑪自會退了婚,前去請罪。必然能求得諒解。這一世,是阿瑪虧欠了你與俊甫。”倫達老淚渾濁:“可這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啊!誰讓你阿瑪唯有兩個女兒呢!若是再多一個,只怕也有轉機。”

“女兒只求一件事,盼望阿瑪能如我所願。”知曉事情再無轉機,玉淑也死心了。

“只要是能做到的,阿瑪都依你。”倫達心裡也有說不出的苦,自覺愧對了女兒。

玉淑沉下頭來,看着蔥白的指尖,苦澀溢滿了心間:“讓女兒見俊甫一面,親口退婚。若此,變總算有交代了。”

“既然無緣,玉淑你又何必要爲難自己。不如還是讓阿瑪……”

“不!”玉淑搶了話頭,努力的微笑道:“阿瑪,就讓女兒親口告訴他吧!唯有親口說,纔不會覺得虧欠太多。”

素來溫婉柔順的女兒,似乎是首一次這樣沒有規矩的打斷了自己的話頭。倫達豈會不知道她心裡有多麼難過。“罷了,阿瑪答應你。玉淑,阿瑪對不住你,郭絡羅家對不住你。

玉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什麼,優雅而有禮的福了福:“那女兒,就安心等待阿瑪的安排。”這樣生分的告退,盡訴了她內心此刻的意冷心灰,從未想過自己的命運竟會在朝夕之間就面目全非。

皇宮啊,那是什麼地方啊,紫禁城裡千百年來亦不知囚禁了多少枯骨紅顏。自然,這些均不是玉淑最擔心的。一腔的情意早給了俊甫,她要拿什麼來面對皇上?面對那個威嚴而陌生的夫君啊?

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回繡樓,磕磕絆絆幾欲摔倒。若非有蘭彤一直扶着,玉淑不知自己究竟會難看成什麼樣子。

“小姐,事已至此,您萬萬要寬心啊。”蘭彤將帕子放在水裡絞了,略微扭幹就遞到玉淑的手中:“擦一擦淚吧,您這樣子讓二小姐瞧見了,又不知道該怎麼得意了。”

“我沒有哭。”玉淑感覺不到自己在落淚,心底的痛楚早已經讓她沒有了其餘的知覺。“你去告訴阿瑪,明日,明日一定要俊甫來。”

“是。”蘭彤心疼小姐,也不敢草率。臨去稟明老爺之前,還特意吩咐了兩個小丫頭照應着,生怕出什麼岔子。她雖然沒有真心喜歡過一個人,不知道那種錐心的滋味兒。依舊感同身受的替小姐感到可惜與心疼。

爲着這件事兒能儘早解決,也算了了小姐的一樁心事兒。蘭彤哀求了老爺好半天,終於纔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天明時分,蘭彤像往常一樣伺候玉淑盥洗。推開房門才發覺,牀鋪乾淨整潔,根本沒有動過。“小姐,您一夜未眠麼?這怎麼行,很傷身子的。”

玉淑撫了撫自己的臉頰,漸漸露出笑意:“我想了一整夜,心裡才平靜下來。或許宿命如此,身爲女子的根本就強求不來。何況阿瑪是一品命官,滋養一家的皆是靠朝廷的俸祿,也怨不得他。”

心裡最割捨不下的,唯獨是對俊甫的那一份情。說重不重,說輕也亦不算輕。想着不該再有不捨之心,又不是說放就能放開的。“蘭彤,你看看我,還能入眼麼?”

“小姐是咱們府裡最美的女子了,不,是整個旗下最美的女子了。自然是最好的。”蘭彤細細的端詳着眼前的郭絡羅玉淑:“雖然一夜未免,可也不損您分毫的容姿。讓奴婢爲您綰個好看的髻,稍加點綴就更好了。”

玉淑點了頭:“我亦希望,俊甫永遠都能記得我今天的樣子。”

這話有點的慌,蘭彤不禁虎着臉道:“小姐,您是要……您可別嚇唬奴婢啊。”

“放心吧,蘭彤。”玉淑被她慌張的模樣逗笑了:“若我有事,阿瑪豈非要痛不欲生了。何況,郭絡羅氏族的榮耀還懸於我一身呢。又怎麼可以因爲我的一己私願,牽累旁人遭罪。”

蘭彤沒有再說什麼,用心的爲玉淑上了頭,細細的施粉,有挑選了她最喜歡的飾物,精心的裝扮了一番。“小姐,您稍後,奴婢這就去前院等着。若是人來了,奴婢就徑直請過來。”

“去吧。”玉淑唯有點頭。其實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對俊甫開口。可仔細一想,既然皇上的聖旨已經到府中來了,舒穆祿府又怎麼會不清楚呢。也許他也徹夜未眠,如自己這般痛徹心扉吧!

玉嬌心煩意亂的站在前院的亭子裡,身邊是侍婢蘭裳。兩個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盯着大門處,生怕眼珠子一錯,那人就飛進來了。

“阿瑪也真是的,怎麼就能答應了她呢。”玉嬌憤懣不已,明豔的桃紅胭脂非但沒有勾繪出她的楚楚動人,反而愈發襯得她心浮氣躁:“悔婚哼,分明就是不娶她了。還在那裡自作多情的弄這些幺蛾子做什麼?”

蘭裳亦附和着二小姐的話,點頭如搗蒜:“就是就是,當真是自不量力的。都已經是待選的繡女了,還竟然要與男子約見,這樣的不安生。若是走漏風聲了,豈非要旁人笑咱們府上沒有規矩麼?”

“給我把人看住了,絕對不能讓他進來。”玉嬌輕咬貝齒,眸中冷意森森:“想和我作對,也得看看她自己有沒有這個斤兩,鼎好的福氣也在我之身,容的了她作祟!”

正說着話,玉嬌驚訝的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蘭裳,你快看,是不是俊甫哥?”

“是的,小姐,那真真兒就是呢。”蘭裳略微有些撇嘴:“小姐,人家一請,舒穆祿少爺就來了。都說見面三分情,您可不能心軟任由他進去啊。”

“還用你說麼!”玉嬌沒好氣道:“瞧着吧,本小姐有的是法子。”言罷,玉嬌揉搓了自己的雙手,先蘭裳幾步迎了上去:“俊甫哥,您怎麼來的這樣早?可是惦記嬌兒了麼?”

俊甫的臉色不大好看,雙眼之下還泛着青黑之色,見是玉嬌迎了上來,不動聲色的錯開了身子,並未與她正面相對。“二小姐好。”

“俊甫哥。”玉嬌癡怨:“怎麼喚的這樣陌生。是你心疼姐姐了,還是後悔和玉嬌……”

“別說了。”俊甫輪廓分明的臉上帶着陌生的陰冷表情。“你想說什麼,我心知肚明。既然已經應承了你,便不會食言而肥。”

玉嬌哪裡受過這樣的氣,若是旁人膽敢這樣折辱她,輕踐她,她必是要十倍的討還回來。可俊甫不同,那是她心儀的男子,爲了他什麼都可以不要。甚至不惜犧牲自己親姊姊的幸福,這點氣又如何不能受?

蘭裳見情形不對,看着舒穆祿少爺是當真動氣了。忙不跌道:“二小姐,您可要保重身子纔是。若是有分毫的損傷,奴婢可擔待不起。”

無疑,這話是給玉嬌提了個醒,她隨即捂住了腹部,死死咬脣:“俊甫哥,我腹痛難耐,你快扶我回房吧。”

俊甫太熟悉玉嬌的心性了,他知道完完全全都是她的把戲,憤恨、怨懟甚至恨不得將她撕碎的衝動齊齊併發,最終只如驚雷炸在他自己一個人的心上,再無其他宣泄。

“俊甫哥,我……”玉嬌正要繼續撒嬌說些什麼,俊甫的手已經伸了過來,小心而又僵硬的扶住她的手臂,那麼疏離,那麼嫌惡。

玉嬌卻極爲開心。“俊甫哥,有你在我身邊,我纔不那麼怕了。”

蘭彤遠遠的看見了這一切,那一瞬間,她的心猶如被人剜了去,疼得她以爲自己竟然死了。屈辱與怨憤的堆積在她心頭,只化作一顆一顆的熱淚。除了死命的捂住自己的口鼻,不發出一點聲音,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若是讓大小姐知道了這些,她該如何自處啊。蘭彤越想越怕,心亂如麻。瑟縮着身子,躲在假山石後顫顫不止。

“別哭了,何必這樣委屈自己。”玉淑的聲音平靜而柔和,卻顯然不如平時那麼圓潤好聽。手上握着一條絲絹,遞到蘭彤面前:“我自然知道你是爲了。傻丫頭,你瞧,我都沒有哭,你哭什麼?”

“小姐。”蘭彤顯然沒有發覺玉淑是何時出現在這裡的。對上她的眸子,她卻真的發現,這一回玉淑果然沒有哭。“奴婢沒用,竟然忍不住……其實或許事情不是您想的那個樣子,咱們還是別瞎猜了,自己嚇自己。”

蘭彤一定不知道,此時此刻,她笑得比哭還要難看。那麼努力的想說服自己去信,一個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實,自欺欺人,究竟是爲何呢?玉淑嘆了口氣,輕輕的拍了拍蘭彤的肩:“我去瞧瞧便知,你哭成這樣,還是回去洗把臉換件衣裳吧。”

“小姐,您別去。”蘭彤知道玉嬌的性子,若是這樣去,大小姐必然要吃虧的。“何必噁心自己?”

“不清不楚不是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玉淑沒有再多言,兀自朝着玉嬌的廂房走去。

“你瘋夠了沒有?”舒穆祿俊甫極盡咆哮的聲音,很遠都能聽到。

玉淑幾時見過他這個樣子啊,或許她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他。

“你是不想承認了麼?”玉嬌哭得梨花帶雨,悽悽哀哀的讓人心疼。“我哪裡比不上她啊?你爲何非要去見皇上的女人,是瘋了麼?賭上你們舒穆祿一族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麼?事實如此,你何必這樣執着。俊甫哥,我一定會好好愛你,她能爲你做的,我一樣能做到。”

玉淑就在玉嬌這樣堅決表明心跡之時,邁進了玉嬌的廂房。

蘭裳不由一驚,慌忙道:“你怎麼進來了?這是二小姐的廂房。還不快出去。”

俊甫與玉嬌皆是一驚,二人的心思卻大相徑庭。

玉淑自然不理會一個丫頭的話,兀自往裡走。蘭裳見她癡癡愣愣的,不免着急,作勢就要去攔:“都說了您不能進來!啊……”

蘭裳的話還未說完,玉淑一個巴掌批了過來,當即抽在蘭裳粉嫩的面頰上。“我是郭絡羅府的大小姐,豈是你一個奴婢能吆五喝六的。再者,皇上的聖旨已經到府中了,我已經是繡女的身份,更容不得你在我面前推三阻四。”

唬得臉都白了,蘭裳再不敢造次,捂着臉嗚的哭着跑了出去。

“玉淑,你聽我解釋。”俊甫知道瞞不住她,亦不想瞞她。“並非是你向我解除婚約,我實在愧對於你。我……”那些難以啓齒的話,他實在不能宣之於口,心裡焦急,臉上的顏色越發的不好看。“總之,是我對不起你,玉淑,忘了我吧,好好保重自己。”

玉嬌一聽這話,當即就急了,一把將俊甫從玉淑面前扯了回了自己身旁。“有什麼對不起對得起的,你與玉淑,根本是清白如水的。所爲的婚約,也只不過是郭絡羅府與舒穆祿府的婚約。我既然已經有了你的骨肉,嫁給你爲福晉自然是名正言順的。你究竟在怕什麼?玉淑她會吃人不成。”

真的有一股衝動,玉淑很想一腳踢在玉嬌的肚子上。竟然是這個原因,致使舒穆祿俊甫背信棄義,竟然是這個原因,令阿瑪巴不得自己趕快入宮。誰讓郭絡羅府,唯有兩個女兒,選秀必不能推。那麼,唯有她走了,成爲了皇上的女人,纔不至於妨礙自己的妹妹與自己的情郎成婚,也不會令阿瑪愧對皇命。

這是什麼世界啊……

玉淑沒有哭,亦沒有說話,她忍着,撐着,一遍一遍在心裡告訴自己,她挺得住。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情意,終究不過是負累罷了。“恭喜你們了,如願以償。”玉淑輕輕的仰起頭,緩慢的轉過身子。

“不是的,玉淑,你聽我解釋。”俊甫也慌了,她眼裡的玉淑從來都是溫婉可人的樣子,哪裡會有這樣的威嚴與冷漠。從身後環抱住她並不是第一次,卻一定是最後一次。“玉淑,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得那個樣子。”

“你瘋了,你放開她啊。”玉嬌也急了,她怎麼能忍受自己的心上人,當面抱着另一個女子。且還是她嫡親的姐姐,她拳打腳踢,又哭又吼,卻怎麼也掰不開他用着玉淑的手。“舒穆祿俊甫,你這個混賬,你快放手啊……”

玉淑看上去很平靜,亦沒掙扎,卻在誰也沒有看到的那一個瞬間,拔下了頭上的金釵。惡狠狠的朝着舒穆祿俊甫的手臂,刺了下去。

眼前是舒穆祿俊甫難以置信的表情,因爲痛楚而顯得扭曲。耳邊是玉嬌心痛不已的慘叫與謾罵,空氣裡充斥着腥鹹的血腥味兒。玉淑忽然就笑了:“俊甫,你與我再無拖欠,老死不相往來。”

看似決絕,卻是情到濃時。玉淑知道,她此生再也不會如此這般的去愛任何男子。不是因爲畏懼,而是因爲心死。哀莫大於心死。

……

十數年後,舒穆祿俊甫依然忘不了玉淑的那個背影。每一次看見自己手臂上的傷痕,那痛楚就會再現。像是不斷重複的提醒着他,究竟自己有多麼可恥。

直道玉妃薨逝,皇帝下旨以貴人的位分安葬,且不入妃嬪陵園時,他才知道,原來她也過得不好。或者和自己一樣,無心無愛的活了這麼許久。

俊甫發覺自己已經控制不了對玉淑的想念了,於是他託人找到了宮裡的小太監,去偷玉妃生前留下的遺物。還向那小太監詳細的描述了金絲香囊的樣子,那是他給她的定情信物。倘若還在,便不負此生相思。

然而,當如貴妃派人將東西送回舒穆祿府的時候,俊甫知道,他再不能讓玉淑孤孤單單的走下去了。

於是,玉妃薨逝的百天之日。舒穆祿俊甫將自己掛在了自家的樑棟上,朝着玉淑安葬的方向,手裡還握着那個香囊。

王素春之何來愛恨兩茫茫

我叫王素春。

猶記得十多年前,我帶着滿心的歡喜,穿着精緻的旗裝,乘着鸞轎,被擡進了這座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宮殿。就此改寫了自己的一生。

太多太多的心酸與無奈,折磨了我這些許年,我怨過恨過,亦認命過,卻絲毫改變不了任何事。於是,我學會了隱忍,學會了置若罔聞,甚至學會了裝死。當心不在了,你便不會覺得生活有多麼累人,度日如年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點消遣,寂寥時光的一點慰藉罷了。

但我想,很快就不用再看見這綿延不絕的紅牆,四四方方的藍天了。越來越多的血,從我的身上流出來,沒有特別的痛楚,只是很乏力。讓我爬向永和宮門外的每一步,都變得格外吃力。可我不能停下來,我不能屈服,若是笑薇回來了,一定會來永和宮找母親的。

這種信念,支撐着我的終於安然的爬到了宮門口,拖着我千瘡百孔的身與心。

輕輕的閉上眼睛,我只感覺身子輕飄飄的浮了起來。臉上的笑容似乎難以維繫,只覺得冰冷的皮膚逐漸的僵硬,再無法得體與明媚了。

耳畔,忽然傳來如貴妃哀痛欲絕般斷腸的哭聲。那聲音悽悽婉婉的,顯不出如貴妃明豔絕倫、儀態萬方的高貴。卻是我能聽到的,來自這個世界最後的聲音。

這樣枕着如貴妃的臂彎離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何況我手裡,還握着笑薇頭上那鮮紅的蝴蝶結。那是笑薇最喜歡的花絹。

你猜的沒錯,這一生,我最割捨不下的,也唯有笑薇而已。

紫禁城往白雲庵去的路其實不算長。可誰會知道,竟然遇上了起義的叛軍。我知道驍騎營的侍衛們都盡了全力。我不能原諒的,卻只是這樣沒有用的自己。爲何那樣兵荒馬亂的時候,我會弄丟了笑薇?我爲很麼沒有盡全力的護住她?

她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哭的聲嘶力竭,又會不會有性命之虞?

我永遠忘不了,穿過輦車厚簾刺進來的刀尖,嚯嚯作響。害怕與恐慌讓我緊緊捂住了笑薇的口鼻,生怕她哭出一點動靜。那一瞬間,我毫不遲疑的將她擋在了身後,任憑刀子在我身上亂割亂刺。

身上的痛楚,似乎並不明顯,反而是身後來自笑薇的顫抖,讓我格外的心疼。那纔是真正刺在心上的刀,我忽然很害怕,萬一那刀尖足夠的長穿過了我的身體,傷到笑薇該如何是好。

不過很快,揮刀的人便停止了進攻,他們掀起簾子,淡漠的看着渾身是傷且瞪大了雙眼我的,邪佞狂笑着向旁人揮刀衝過去。

我的心在笑,笑薇應該沒事了。可是我的身子卻不聽使喚,想動也動不了,甚至連眼睛也睜不開了。後來又發生我真的不知道,只是當綿寧將我喚醒過來,問我傷勢如何,我只哭告訴他笑薇不見了。

綿寧並沒有看見笑薇,他怎麼能告訴我,並沒看見笑薇呢。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有笑薇養在身邊,才讓我覺得此生沒有虛度。我不能沒有她,儘管她不是我親生的。

若果時間可以倒流,請跟着我一起回到剛入宮的時候。

我已經記不清楚,第一次看見鈕鈷祿如,是在她選秀的那一日皇上賜了永壽宮給她獨居,還是什麼時候。

但我卻清清楚楚的記得她的樣子,絕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傾國傾城這類豔俗的詞語能夠形容的。那是一種奇妙無比的感覺,只要看了她一眼,我保證你會過目不忘。她好像有一雙無形的手,能牢牢抓住你的心。即便你嫉妒的快要發瘋,內心還是不斷的告訴你自己,她真的很美,不可方物。

從看見她的第一眼,我便知她與我是同一類的人,聰明、冷靜、沉穩、驕傲。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做了一個讓自己懊悔後半生的決定。那便是扶搖直上九萬里,一定要成爲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妃子。不爲旁的,僅僅是那份與生俱來的傲氣。

可惜我沒有很好的家世,又是漢家女子,我知道擺在我面前的這一條路,當真是很難走很難走的。

我是皇上親自下旨,恩准比其餘繡女早三日入宮的。才入宮的當晚,皇上便翻了我的牌子。永和宮也僅僅賞賜給我一個人住。這樣的殊榮,是我夢寐以求的。能成爲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子的妾侍,我自然希望能被他捧在手心上。

皇上很溫和,也很平易近人。他喜歡我倚在他懷裡,握着我的手說話。我會大着膽子,撫摸他脣上的鬍鬚,甚至是腮邊那些新長出來,扎扎的胡茬。

他從不對我瞪眼,笑着聽我說話。紅燭夜影之下,我們談笑風生。時而輕歌曼舞爲她奏一曲《鳳求凰》,時而手把着手的繪一卷丹青。

三日的功夫,幸福溢滿了我一整顆心,在皇上之前,我從未對旁的男子動過少女之心。一旦愛上了這天下間最尊貴的男子,我的心竟然可以如此瘋魔的不受控制。每每對望,我總希望能從他眼中得到讚許肯定的光芒,充滿了濃濃的甜蜜。

當這些美好的東西添滿了我的心,才明白剎那芳華,原來幸福來的這樣快,又這樣短。僅僅不過三日而已。自此之後,皇上待我便不那麼甜美溫熱了。

縱然他時常會來看我,縱然他還是會將我的手託在他的掌心,可心卻遠了。那滋味,着實冷透了我的心。自然,你也猜到是爲了什麼,我便不再贅述。

從那以後,我更加肆無忌憚的裝起蠢來。處處表現出我的淺顯、嫉妒,既是爲了迷惑旁人,亦是爲了自保。當所有的人都以爲我輕狂跋扈,必然更加側目於出衆的鈕鈷祿如。更何況,妒忌是女子的天性,有誰會不在意這樣的女子來分享自己夫君的愛呢。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鈕鈷祿如當真不簡單。

當着誠妃的面,捆打了滿口胡說的梁氏,保住了鍾粹宮的一干人等。並藉此巴結了誠妃,神不知鬼不覺的成了皇后的心腹。就連逼死了朱佳氏,亦可以無驚無險的逃過一劫。

向皇后獻策,不畏懼得罪貴妃,鈕鈷祿如稍微用心就穩穩的保全了自己的地位。

在我看來,她只要繼續向皇上獻媚,便能一朝飛上枝頭了。誰知,她竟然非但沒有心急着在皇上那裡下功夫。反而越發大膽的在皇后面前賣乖。彈指之間,就連瑩嬪也敗下陣來。且還是在瑩嬪懷着帝裔的時候。

非但如此,三兩下就戳穿了簡嬪陷害她的陰謀,又拉攏芸答應……

我開始焦慮起來,甚至可以說是害怕。那種深深的恐懼讓我愈發的不自信,當我面對着鈕鈷祿如的時候,心都在顫抖。

雖然我掩飾的很好,雖然我很會做戲,可依然沒有半分的勝算。就連掩飾自己的情緒,也變得很吃力。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身邊伺候的楠兒姑姑是貴妃的人了。不,應該說是皇貴妃的人。

先皇后大去,宮中權勢變更。貴妃成了掌宮的皇貴妃。許許多多的東西,越發的讓人看不清楚了。

也許很幸運,我有了皇上的骨肉。亦非常的不幸,竟然是在這樣的時候。

我知道楠兒無時無刻不再算計我腹中的骨肉,只爲皇貴妃容不下我腹中的皇嗣。我也知道,就連鈕鈷祿如亦有這樣的打算。

只是,你知道我有多麼的可笑麼?

當我知道鈕鈷祿如會同皇貴妃聯手的時候,我竟然欣喜若狂,我竟然想到了一個絕好的法子。任由她們的計謀在我身上得以施展,一來可以韜光養晦,二來,皇上必然會爲我心疼。皇貴妃不惜犧牲自己的皇女,來博得皇上的憐憫,短暫的獲寵。還有瑩嬪,不正是依仗着這一點重新獲得了皇上的垂注麼?

那麼我爲什麼不可以?

聰明的女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懂得利用自身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換取自己想要的。倘若皇上知道我的孩子是因爲如貴人才沒有的,那麼他一定會怨懟於她。

而我,非但可以重新被皇上寵愛,亦可以挫擊了恩寵優渥的如貴妃。何樂而不爲呢?

於是,我一步一步的走上高高的城樓,於是,我跋扈的立於衆人之前。

於是,在衆人瘋魔一般的衝下城樓之時,我亦邁着勇敢的步子,挺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往下衝……

一切都如我所預料,之後的之後,皇上待我真的很好。可哪種好,永遠換不來心底的缺失。我再也不能,有屬於我自己的孩子了。

老天啊,你是不是真的要這樣折磨我才甘心呢?

沒有了孩子,不能再有孩子了,這對我是多麼致命的打擊啊。懊悔、憤恨將我吞噬,我痛恨自己爲什麼這樣蠢,爲什麼非要用這樣的法子來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爲遲已晚。

亦是在這個時候,我竟然發覺瞭如貴妃的好!她不是我意象中的那種女子,她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處處彌補於我。助我成爲莊妃,有情有義,甚至就連自己嫡親的女兒也願意養在我的膝下。

越是這樣,我越不敢對她講出實情。其實根本就不是她的錯,是我自己的故意。

宿命,竟然這樣無情的和我開了這樣的玩笑。好在還有笑薇……我緊緊的攥着手裡的蝴蝶結,含着微笑緩緩的閉上雙眼。

這一世悔不當初,我不怨任何人,只恨自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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