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距離錦州北門一箭之外,一名騎着雄駿大馬,身穿冷鍛精鋼鎧甲,頭戴黑色高針暗纓盔的雄壯騎士,手執一柄碩大的虎槍,佇馬默立。
凜風獵獵,颳起漫天迷濛的沙塵,但這名騎士卻依然專注地仰望着錦州北門之上,那塊巨大的石刻碑匾。他久久地凝視匾中武勝門這三個古隸鎦金大字,目光有如野狼般銳利。
這名騎士,便是時年33歲的後金固山額真,伊爾根覺羅.阿山。專注凝望城門的他,不覺想起了四年前,自已欲圖投奔明國的往事。
崇禎二年秋,阿山兄長阿達海因悖亂之罪,被皇太極所殺。時任後金三等副將的阿山大懼,恐皇太極接下來要謀害自已,乃與其弟噶賴子塞赫,及阿達海子查塔、莫洛渾等人,一齊逃奔明國。
阿山等人,來到明境錦州北門外,派出使者想要入城,但當時的遼東巡撫丘嘉禾疑其使者爲細作,下令放箭射殺,然後又派兵追殺阿山等人。
阿山等人趕緊逃走,終因走投無路,不得不復還後金,然後向皇太極請罪。頗有容人之量的皇太極,寬恕了阿山一行人,並讓他官復原職。
阿山內心感慨萬千。
四年了,我阿山,終於又一次來到這錦州城下。
上一次,我阿山這般衷心地想投靠明國,你等非但不納我,竟還要殺盡我等,實實可恨之至。想來真是天道好還,現在,我把這血火刀光加予你明國百姓,卻亦是爾等咎於自取!
阿山臉上一陣冷笑。
可嘆啊,自已統軍至此,燒殺搶掠如入無人之境,可笑這些明將,只敢龜縮於城中,竟無人敢出城與自已一戰。也許前日那號稱遼東第一勇士的祖大弼部被自已幾乎全殲,讓這些明軍近乎破膽了。
只是沒想到,自已戲謔般地射入箭書於錦州,邀那明國將領李嘯單挑應戰,本爲再度嘲弄明軍一番。卻沒想到,在昨天晚上,竟得到了明國同意單挑的回覆。
阿山咧了咧嘴,臉上忽然卻是神情複雜。
那明軍把總李嘯提出,要自已歸還600百姓並退兵回返後金,這個要求,雖然武力出衆的自已不以爲意,本欲痛快答應,卻沒想到,遭到了漢軍統領佟養性的堅決反對。
佟養性認爲,阿山身爲統軍大將,卻這般輕率地與明軍一名把總單挑廝殺,本已是極爲不妥。現在又要用大金擄獲的百姓爲交戰之賭注,並還附上了退軍之條件,卻實實堪爲笑談。
佟養性對阿山極爲惱恨,這個阿山,當日叛逃之罪尚未追究,今日竟又以大金國征戰所得之利益,來當自已逞強私鬥的賭注,實實可惡的很。
見佟養性這般反對,阿山心下亦是惱怒,他向佟養性強調,現在錦州西部與北部的村莊已燒殺大部,縱就此退軍,只不過留得幾個荒僻村落不曾屠戮,此次侵襲亦是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況且自已武力卓越,當可大勝那名不見經傳的明軍小小把總李嘯。自已這些許諾,不過是空頭人情,這般同意明軍要求,又有何妨。
兩人大吵了一架,最終以佟養性的無奈退讓而告終。
不過佟養性雖爲顧全大局而退讓,但身爲愛新覺羅皇室額附的他,心下已打定主意,回到瀋陽後,定要好好參這個阿山一本,讓皇太極來懲處這個狂妄不羈之徒。
一聲城門開啓的喀喀輕響,讓心情紛雜思緒萬千的阿山回過神來。
阿山看到,一名虎背狼腰,身材雄健,身着一身白擺牙喇盔甲,頭戴紅纓高針盔,手執一柄精鋼虎刀的明軍將領,騎着一匹全身烏黑髮亮四蹄卻潔白如雪的雄壯神駿,從錦州北門口緩緩策馬而出。
這名明軍騎士,便是出城應戰的李嘯。
他的背後的城牆上,有無數雙充滿期待與關切的眼神。
就連巡撫方一藻與總兵祖大壽,亦皆來到城牆之上親自觀戰。幾面牛皮大鼓亦已架放在城牆之上,幾個身形粗壯的鼓手,正手持碩大鼓棰,準備給李嘯擂鼓助威。
策馬出城的李嘯,在離阿山約五百步外勒住馬繮,佇馬站定。
寒風徹骨,呼嘯不息,勁風拂過空曠枯黃的平緩野地,發出一陣陣怪異的嚎叫,天地之間,彷彿被灰濛濛的沙塵全部籠罩,充滿了一種晦暗的壓抑。又讓整個空曠野地,更有種說不出的蕭瑟蒼涼。
“對面之將,可是李嘯?”阿山用生硬的漢語大聲喝道。
“正是李某,你就是敵將阿山?”李嘯面無表情,語氣冰寒如鐵。
“哼!正是本將!李嘯,聽聞你斬殺我大金哨騎多名,今天,我阿山卻要來會會你的本事!”面色猙獰的阿山,艱難地用漢語表達完,雙眼之中,閃着有如惡狼般的光芒。
李嘯沒有回答,只是冷笑一聲,向阿山伸出食指,向他勾了一勾。
阿山大怒,大喝一聲,右手緊握虎槍,雙腿猛擊馬肚,那馬吃痛一聲長嘶,撒開四蹄,向李嘯狂衝而來!
李嘯亦沉喝一聲,手中虎刀一橫,猛磕一下馬腹,踏雪寶馬一聲長鳴,同樣向阿山迅疾對衝而去!
“嗬!!”
“呀!!”
從天上看去,灰黃無垠的野地上,兩顆疾如流星的小黑點,在密集如爆豆的馬蹄聲中,一南一北,高速對衝而來!
隆隆戰鼓聲,伴隨着雙方軍士的高聲吶喊助威,幾乎同時在明金兩軍陣中爆響。
單挑騎戰,乃是至危至險之戰鬥。騎戰單挑制勝的關鍵就是,騎士對馬匹與武器的掌控感,出手時機、部位選擇、角度偏差,攻防轉換等等,所有因素都要一齊考慮進去。每次出手都必須要集中全部精力與專注,絲毫偏差不得。
這種騎士對衝死戰,勝負常系微秒,生死只在須臾,除非雙方武力相差太遠,否則沒有誰是必勝,也沒有誰是必敗。那些所謂兩騎相鬥,盤馬轉圈苦苦打鬥數十上百回合之類,純粹是小說家的笑談。
五百步的距離極短,兩匹雄壯寶駿奔行快如閃電,彷彿只在瞬間,兩騎便交錯在一起。
這一剎那,遠處觀戰之人還未看清雙馬的位置,阿山已搶先出手,一聲暴喝,雙手發力,閃着凜厲寒光的槍尖,迅疾直刺李嘯的咽喉之處!
“來得好!”
原本以爲此槍必中的阿山,驚訝地看到,刺出的槍尖尚在空中急衝而去,那李嘯卻是眼疾手快,迅疾出手,精鋼虎刀橫空一攔,將槍抵住。
“叮!”
在令人氣血一震的金屬撞擊聲中,虎刀刀口正磕擊在虎槍槍尖處,阿山健壯如牛的身軀急劇搖晃了一下,險些栽下馬來。
阿山招勢已老,收槍已是不及,他急忙弓身低頭下盤,耳邊聽得刀風呼嘯,才堪堪躲過了李嘯猛擊過來的那勢大力沉的虎刀橫掃!
雙方一擊完畢,隨即馬不停蹄,在背向馳出二百多步後,才互相兜轉馬頭。
鼓聲大動,雙方軍士歡聲如雷。
包括親上城頭觀戰的巡撫方一藻與總兵祖大壽在內,每個觀戰的人臉上,都是極其激動又緊張的神色,這樣生死極速勝負轉瞬,又極具衝擊暴力美感的單挑騎戰,足以讓每一個熱血男兒血脈賁張沉醉嚮往!
“嗬!!”
“呀!!”
沙塵漫天,風勁如刀,飛馳的馬蹄,如戰鼓敲響大地,飄揚的鬃毛,似旗幟風中翻飛。李嘯與阿山兩人,皆身繃如弓,槍指刀橫,快馬助力,血氣相拼,轉瞬之間,又疾衝到了一起!
“喀嚓!”
目銳如鷹的李嘯,搶先出手,這是疾如閃電,沉似墜石地兇猛一擊!精鋼虎刀刀尖劃過一道亮白的光芒,阿山用來抵擋的虎槍椆木槍柄,從中間被砍成兩截!
李嘯一擊得中,手腕一抖,手中冰冷的虎刀刀尖猛地下劈,直向阿山咽喉砍去!
“叮!”
阿山死命用右手中的半截虎槍擋住了李嘯這兇狠一擊,自已的右手虎口處,立刻被震得鮮血直流!
擋住李嘯這兇猛的奪命一擊之時,阿山一咬牙,左手之中的後半截虎槍猛地向李嘯擲出!
李嘯收刀橫拔,將這半截猛擲過來的虎槍擊飛,那阿山瞅着真切,利用這難得之機,連忙拔轉馬頭,調頭向後逃去。
李嘯縱馬向北急追,一股狂風裹着沙子猛吹過來,讓李嘯一時迷了雙眼,只得勒住馬繮。
“可惡!讓這廝逃了!”揉去眼中沙粒的李嘯,恨恨地啐了一口。
“阿山,莫忘前約,速放我百姓回來!”李嘯對着阿山狂逃而去的背影大聲猛喊。
阿山沒有迴應,李嘯遠遠地看到他縱馬疾馳,遁回了已是一片沉默的金軍陣中。
兩軍鬥將,我大明勝!
“萬勝!“
“萬勝!“
“萬勝!“
錦州城頭,所有的明軍將士,紛紛揮舞着手中的刀劍,一齊縱聲歡呼,有如春雷滾滾。
祖大壽連聲大笑,興奮地直搓手:“好個李嘯,果真武藝了得,真真大長我大明官軍之威!”
巡撫方一藻沒有說話,只是頻頻頷首,面上同樣滿是激動之色。
不多時,遠遠的,金軍陣中一陣騷動。
猶自佇馬站在原地的李嘯,清楚地看到,約五六百名被俘的明國百姓,宛如一羣逃脫猛獸爪牙的小兔子一般,向着錦州城的方向,飛奔逃來。
“這個阿山,卻還頗有信義!”李嘯臉上,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行奔至李嘯身旁,猛地下跪,雙手捧着一條青玉點金蠻獅腰帶,遞給李嘯。
“稟將軍,方纔那韃將放回老漢時,將這腰帶給俺,要俺帶給將軍,說是一點小小心意。”
李嘯哦了一聲,用刀尖挑起那腰帶。那老者見李嘯拿走腰帶,立刻起身,復往後回的錦州城逃去。
李嘯細觀這腰帶,發現這腰帶做得極精細,內爲軟鋼,外纏黑色蟒皮,周身鑲嵌青玉,並用點金掐牙作飾,當中則是純鋼所制的南蠻獅頭吞帶,威猛猙獰,整個腰帶十分的好看又結實。
翻轉腰帶,李嘯無意中看到,獅頭背面,刻了三個小字。
戚少塘。
李嘯腦海,猛地有如電光石火一般,立刻想明瞭這條腰帶的來歷。
戚少塘,乃是當時援遼的南軍名將戚金之號。這戚金,是戚繼光之弟戚繼明之子,他手下的一衆浙兵,號稱戚家軍最後殘餘火種,在當日渾河血戰中,與四川的白桿兵一起,殺得八旗幾近膽裂,在殺敵數倍後,因遼鎮軍兵脫逃,孤立無援,最終被老奴親率的八旗徹底消滅。戚金犧牲後,被朝廷追贈都督同知,並賜諡號武烈。
這條腰帶,在戚金死後,被後金軍繳獲,老奴爲獎勵此戰出力甚多的青年將領阿山,便將此腰帶賜給了他。
沒想到,時至今日,這阿山卻將此腰帶轉贈給了自已,以爲戰勝之謝禮。
李嘯突然感覺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酸澀與悲涼。
手握戚金腰帶的他,忽然覺得,自已這次單挑作戰,雖然獲勝,但對於真實的歷史來說,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縱然自已渾身是鐵,能捻幾根釘。
就算獲得再多的單挑勝利,又能對歷史的走向,產生什麼有效的改變麼?
大明王朝,這個輝煌了二百餘年的漢人帝國,距離歷史上的滅亡時間,不過只有十餘年。此刻,這個千瘡百孔的垂危帝國,仍在一步步地走向徹底崩潰毀滅的可怕結局,而全國的漢人,也將迎來華夏曆史上,最爲黑暗的剃髮易服的淪陷時刻。
那麼自已該怎麼做,才能真正改變這華夏與漢人的可悲命運?而不是與這悲劇名將戚金一般,只能成爲大明王朝的陪葬品。
這決不是我穿越回到這個明末世界,想要得到的結果。
心中一片迷茫的李嘯,突然仰起頭,有如一頭受傷的狼一般,仰天長嘯,縱聲大吼。
風沙大起,將他的吼聲撕成碎片,盡皆吞逝。
回到錦州的李嘯,在衆中的歡呼聲中,雖臉上努力擠出笑容,只是細心者可以看到,這位年輕的千戶臉上,隱隱有說不出的失落。
方一藻與祖大壽一起上前,對李嘯大讚不已。心情大好的巡撫方一藻臨時決定,再獎勵李嘯白銀一千兩,以賀李嘯單挑致勝救回百姓之功,李嘯致謝不提。
接下來,祖大壽本想爲李嘯舉行慶功宴,卻被李嘯以墩內多事要趕回去而拒絕了。
在方一藻與祖大壽互相試探着討論,要怎麼將這搶回600百姓之功儘可能歸在自已身上,從而向朝廷稟功報捷之時,後金大軍開始開拔東行,返軍回瀋陽。
而此時的李嘯,正率領着一衆飛鷂子,帶上那賞銀一千兩,沿着南下的官道,神情嚴肅而落寞地返回不歸墩。
未來,該怎麼辦?
李嘯一路上,都在問自已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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