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嘯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沉聲道:“爾是何人?爲何求見本公?”
方中吉拘束地站着,掃了一旁的軍兵一眼,欲語還休。
李嘯會意,遂屏退通稟的軍兵,再讓方中吉與自已分賓主而坐。
方中吉坐下後,他擡起頭,一雙英目中,卻滿是複雜神色。
“方相士有何話,不方便直說嗎?”李嘯輕聲問了句。
方中吉點了點頭,才低聲道:“正是。唐國公,現在帳中,只有你我二人,在下方可對你從實告之。“
李嘯笑道:”那你但說無妨。“
方中吉輕吸一口氣,輕聲道:”敢問唐國公,萬曆年間,爲朝廷欽天監效力的大相士方玉,大人可有耳聞?”
李嘯的臉色,一下子就嚴肅了起來。
讀過《國榷》等明代史書的他,當然對這個方玉有所瞭解。
方玉,出身相士世家,家學十分悠遠,他爲人聰穎,道術高深,諸如觀星堪輿,尋龍望氣等術無不精通,萬曆五年時,年紀輕輕就代替其父,被選入欽天監,擔任監司司員一職。
不過,史書上對方玉的記載十分簡略,李嘯對他的整個人生過程,也記不太清了。
而關於他的結局,好象在《國榷》中有過一句話,“方玉因選陵事,爲帝所憎,逐之,不知所歸。”
想到這裡,李嘯試探着問了一句:“方玉乃是萬曆年間欽天監司員,是我朝頂尖的大相士,難道他與你……”
“大人說得不錯,方玉乃是在下祖父,本道乃是方玉之孫也。”方中吉黯然迴應道。
“哦……”
“大人,您一定對在下十分好奇吧?”方中吉慘笑一聲:“不知道李大人可有興趣,聽我講一講我祖父方玉的故事?”
李嘯直視着方中吉晶然閃亮的眼神,點頭道:“可以,本公願聞其詳。”
聽李嘯這麼說,方中吉臉色放鬆下來,隨後便開始,講述其祖父方玉,給萬曆皇帝選擇萬年福地的故事。
萬曆十一年(1583年)正月,當時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只有21歲,與後來昏憒懶政的史書標準形象不同,此時的他,還是一位有理想、有抱負、有雄心的“憤青”天子。那一年,萬曆皇帝去天壽山春祭,見到蒼山寥廓,山河萬里,忽然心有所動,動起了給自已選擇萬年吉壤的念頭。
皇帝一發令,手下的相士與風水師們立即忙碌起來,開始在京城郊外,四處給皇帝堪查選址。
只不過,當時同樣年紀輕輕,只有26歲的欽天監司員方玉,對欽天監的同事們,每天這般忙碌選址,卻是十分冷漠,一點都不想參與。
而他之所以對選擇皇陵一事這般冷漠不上心,並不是方玉爲人憊懶不想幹活,而是,道術高深又精通風水堪輿的他,曾暗中遍訪京城一帶,發現能安葬朱家皇帝的火屬性陵墓,已經沒有合適之處了。
只不過,方玉人微言輕,他的探查結果,無法對任何人明言,只能壓抑在心中。而他這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態度,令欽天監的大領導,監正楊汝常十分不滿。
隨後,在楊汝常的催逼下,方玉還是隻能離開欽天監,裝模作樣的去京城郊外探查,當然也沒有任何結果。
後來,欽天監派出給皇帝選址的司員與風水師們,也發現了這個問題,那就是,在京城附近,想再找到風水極佳的萬年福地,實在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他們接連找了好幾處地方,不是方向不宜,就是堂局狹窄,還有一些地方,要麼是位次參差,要麼砂水傾倒,總之,都不是上佳風水所宜之地。
完不成皇帝的差事,可是一件罪過很大的事情。
故而,皇帝的陵址一天沒着落,作爲欽天監監正的楊汝常,心裡便一天不得踏實,而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令他越來越焦急不安。
要知道,楊汝常從前任監正楊宏亮手中,接手欽天監擔任監正,也不過才只有一年時間,一直想快點做出成績,來討皇帝歡心的他,卻萬萬沒想到,才上任不久,就卡殼在帝陵選址上,讓自已的仕途大爲蒙塵,如何能不讓他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偏偏在這時,皇帝又派太監來欽天監催逼進度,令楊汝常有種焦頭爛額的感覺。
這時,作爲監正的楊汝常再也坐不住了,也不敢再整天呆在欽天監擺領導派頭了,他這個欽天監的大領導,開始同底下的司員一般,親自跑腿,四處探查,遍尋京城郊外,爲皇帝查找吉穴。
有大領導親自出馬,手下的欽天監司員們爲了表現,也個個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好在功夫不負苦心人,在又經過了兩個多月的訪查後,總算尋得了在各位風水師看來,堪稱上佳的風水寶地。
其中一處,是形龍山,欽天監的風水師們,對其評價是主峰高聳,諸山拱抱,河水繞腳,衆水來賀,形如出水蓮花,案似龍樓風閣,明堂開亮,輔弼森嚴,堪稱至尊至貴之地。
而另一處是小峪山,風水師們認爲,此地十分符合風水寶地格局,其來山綿遠雄峻,主勢尊嚴,水星行龍,金星站穴,左右四輔,拱顧周旋,明堂端正,砂水有情,亦是安葬帝王的上佳之穴。
選定了這兩處風水寶地,楊汝常忙不迭地向萬曆皇帝報喜,同時在奏章中,厚顏無恥地爲自已大表其功。
萬曆聞報,亦十分欣喜,遂上報兩宮皇太后,得到懿旨同意後,萬曆皇帝朱翊鈞再借秋祭陵之機,親自前往形龍山和小峪山兩地查看。
經過一番對比,萬曆皇帝自已更鐘意小峪山,遂上報兩宮皇太后,得到批准後,便把小峪山更名爲大峪山,在這裡正式修造自已的陵墓,這個地方,便是後來的萬曆皇帝葬身的定陵之址。
福地既定,接下來便是正式定穴,也就是地宮的正式埋葬之所。
有道是三年尋龍,十年定穴,這定穴的功夫,卻比尋找福址要更難得多。在風水學中,還有“定穴差一線,富貴不相見”的說法,足見這定穴功夫之難。
好不容易,折騰到了當年年底,在一衆風水師的共同測算下,這定穴之事才最終定下來。在選了良辰吉日後,在定穴的地方,舉行了盛大的動土儀式。
這樣的動土儀式完成後,待來年開春,土地化凍後,立刻會有大批工匠入駐此地,開始興建皇帝的陵墓。
動土儀式開始時,萬曆皇帝十分高興,他帶着太監與護衛,興致勃勃地前來參加。
見到皇帝也來參加儀式,主持動土儀式的欽天監監正楊汝常,十分高興,遂令欽天監全體成員,皆換上嶄服的官服,提前趕到動土儀式上,準備接受皇帝的迎見。
在楊汝常看來,這個時候,應該是向皇帝,表明自已領導有方的最佳機會了。
皇帝到達後,欽天監的全體官員,在身着正五品官服的監正楊汝常帶領下,向皇帝三呼萬歲。
萬曆皇帝環視四周,十分高興,對楊汝常說了一番褒獎的話,並給了他二百兩銀子與十匹綢緞以示感謝,這番浩蕩天恩,讓監正楊汝常喜悅非常。
不過,就在這時候,皇帝突然注意到,在一衆喜悅的欽天監官員中,有一個模樣年輕,卻是一臉嚴肅,甚至帶着莫名憂鬱的司員,正垂頭肅立着,與旁邊一衆一臉諂笑的同僚比起來,可謂格格不入。
順着皇帝的眼光看去,楊汝常看到,這個低垂着頭,一臉憂色的傢伙,可不就是那個方玉麼?
楊汝常原本滿是笑容的臉上,頓是涌起了怒色。
哼,方玉你這混蛋,探查地穴沒有半點功勞,這動土建陵的大喜時刻,你哭喪個臉作甚,真他孃的敗興!等回到欽天監,老子要好好收拾你!
讓楊汝常十分意外的是,萬曆皇帝對方玉好象十分感興趣,他皺了皺眉頭,向旁邊的太監輕語一聲。
那太監點頭應諾,便快步來到方玉身旁,低喝一道:“陛下問你,姓甚名誰?爲何在這喜慶時刻,幹什麼這般鬱鬱寡歡之狀?”
太監此話一出,現場每個人都愣住了。
整個儀式場面上,頓是安靜得連走過一隻螞蟻都聽得見。
而一旁的監正楊汝常,則是心中難受得有如被貓抓了一般。
他在心下,把這個壞他前程的不開眼的方玉,罵了個狗血淋頭。
方玉擡起頭,他略一沉吟,便緩緩答道:“公公,臣叫方玉,對於這修造定陵一事,臣有不同看法,欲向皇上稟報。臣斗膽請問,若要微臣說實話,皇上能赦我無罪嗎?”
太監聞言大怒:“呔,方玉你好大膽!你不過一欽天監司員,如何敢這般說話,難道你還要挾制皇上不成!”
“微臣不敢。”
“朕赦方玉無罪,方玉你且上來說話。”萬曆遠遠地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便立刻插話過來,同時向方玉遠遠地招了招手。
方玉快步走上前來,在太監的怒目注視中,來到萬曆皇帝的御座前五步外,跪下致禮。
“臣,欽天監司員方玉,有實話要向皇上稟報,若有乖謬之處,還望皇上恕罪。”
“嗯,你且從實講來,朕已說過,縱話語不當,亦恕你無罪。”
方玉擡起頭,咬了咬牙,便沉聲道:“啓稟皇上,微臣以爲,這大峪山陵址,實非福地,乃是一處暗藏兇險之凶地也!”
方玉此言一出,簡直就是一舀冰水,澆在一鍋熱油上,瞬間炸鍋了。
聽了方玉這話,萬曆皇帝與一旁的欽天監監正楊汝常,簡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什麼?!
這費盡心血,才找到的萬年福地,這好不容易纔定下的地穴吉位,竟是一處凶地?!
開什麼玩笑!
方玉啊方玉,這話你也敢說啊!
你把這一衆全國最優秀的風水師們,當成了京帥南街外那些誑人的瞎子不成?!
真是天包了你的狗膽!
“方玉,你真真好大狗膽!竟敢口出狂言,大放厥詞,詆譭聖上,來人,速速拿下此獠!”太監一聲大喝,一旁的護衛齊聲應了一句,數名護衛便快步上前,欲將方玉拿下。
“且慢,你們先退下。”
萬曆皇帝雖然臉色極其難看,但現在還是少年天子的他,還懂得維護自已的金口玉言,沒有象晚年那般,昏憒到出爾反爾的地步,他冷喝一聲,擺了擺手,讓一衆護衛退下。
然後,皇帝冰冷的目光,直直地投在方玉臉上。
令他驚奇的是,這般十分驚險兇詭的場景中,方玉卻是面容平靜,竟是一副生死置於度外的表情。
“方玉,那朕問你,你說這大峪山是凶地,可有何憑據?”皇帝的話語平淡,但冰冷的目光中,卻是殺機隱現。
“皇上,恕臣直言,這定陵址地,雖來山綿遠雄峻,主勢尊嚴,又吉星輔照,明堂端正,但這種種,皆是表象皮毛而已。臣以家傳堪輿之術發現,此陵外象雖吉,但其地之下,若深刨之,必是土層堅硬,其勢貧瘠多沙礫,此爲地火衰竭之象是也。臣敢斷言,此地之下,必然還有大塊硬石,生生阻遏地氣,斷我皇澤。要知道,我大明順承天命,乃是火德一系,這般衰火陵址,對我大明基業,對繼位君主,所害尤爲甚矣!這般關係國運之事,豈可不慎乎?以臣看來,這外吉內兇之地,縱是普通百姓入葬其中,亦會阻其家運,妨其子孫,卻如何可成爲皇上之萬年福地啊!‘
方玉說完這番話,納頭便拜,伏地不起。
聽了方玉的話,萬曆皇帝的臉上,已是殺機四起。
“來人,速速刨挖此地,看看真如方玉所言。“萬曆皇帝心下惱怒,只覺頭腦一熱,不及多想,就立刻冷冷下令道。
“皇上,請就在此地挖掘便是,若是一丈之下,這土地狀況,不是如臣所說,臣願以死抵命!”方玉一臉凜然,大聲回答道。
萬曆皇帝冷冷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而聽了方玉這話,一般的太監急急稟奏道:“皇上,現在是嚴冬之際,土地凍硬難挖,這動土儀式上,匠人未至,一時也沒有足夠人手,要挖到一丈之下,實非易事。況且天氣寒冷,皇上乃是萬金之軀,如何可久處這荒郊野外。以奴婢看來,不若且待春暖之時,再行挖掘探查,亦不爲遲。”
萬曆沉吟了一下,感覺太監說得有理,便點頭道:“好,那這動土儀式就暫停吧,等開春後,再來挖掘。“
“是,奴婢遵命。”
隨後,萬曆皇帝冷冷地掃了一眼,那猶然伏跪在地上的方玉,複道:“方玉,你且起身,與朕回宮,朕還有話問你。“
“是,微臣遵命。“
隨後,在氣得臉色有如豬肝的監正楊汝常,那懊怒眼神的注視下,在一衆同僚目瞪口呆地圍觀下,方玉低着頭,一臉嚴肅地跟在御輦之後,默默回返京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