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還有她,胭脂微慍地瞪了瞪花非花。燈芯裡有足夠的解藥,她很想在燃燈前殺掉花非花,可是,她到底還是在意江留醉的喜怒和花家的勢力,終是沒有動手。
“胭脂,是你困住我們?”江留醉睜眼看見她,血倏地涼了,頭一回覺出這柔弱女子莫測高深。
胭脂幽幽地道:“既來了失魂宮,還想輕易走?”
江留醉一時口吃起來,奇道:“失魂宮……我們不是在斷魂峰?”
眼前的胭脂人未變,卻有股森然鬼氣瀰漫全身,連笑容都讓江留醉眼花。只聽她掩口笑道:“你錯啦,我早令人帶你們到失魂宮中。我哥哥一直在閉關,我不過借他的陣法擒住你們罷了。若非那些陣式讓你們如此疲累,恐怕我近身放毒,瞞不過杭州花家的這位三小姐。”她說着,斜睨了花非花一眼。
江留醉只覺被人一把扯下鬼域,靈山腳下的相約恍如隔世,以爲她陷入陣中,誰知正是她翻雲覆雨。真相永是錯亂,令人猝不及防,驀地想起當初胭脂忽然不見時花非花說的話,他真的始終輕信與大意,不免有痛心之感。好在花非花靠在他身邊石壁旁,周身無損,只微微有點精神不振,這讓他略略放了心。
胭脂看出他的惱怒,並不着急,悠悠地道:“你們一直想見失魂,不是嗎?”江留醉一怔,心下有幾分不想搭理她,卻不由自主問道:“他在哪裡?”胭脂一指自己,輕描淡寫地道:“我正是失魂。”
江留醉一呆。如她真是失魂,他莫非始終都處於一個迷夢之中。花非花忽道:“憑你也配?”胭脂怒目一瞪,忽又轉爲笑容,呵呵笑道:“花姐姐說得沒錯,失魂成名已久,的確不是我能冒認。”
江留醉聽她一說,心中越發混亂。花非花安然地道:“失魂呢?叫他出來!”言畢高聲叫了幾下,每一聲像跌落懸崖,直摔向無盡的空漠。胭脂雙眸如星閃動,說不出的得意:“不用喊了,這世上,再沒有失魂這個人!”
花非花聞言血色全無,大失平日裡鎮定,江留醉震驚歸震驚,仍在留意她的舉止,見狀一手扶住她的香肩。花非花向他一搖手,示意不礙事,勉強對胭脂道:“你居然有殺他的本事。”
胭脂盯住她道:“你一聽我的口氣,便知失魂已死,真不簡單!”
花非花全無說笑心情,木了臉不言語。江留醉雖不識失魂,想一代殺手之王,倘若真去得不明不白,亦有些難過,嘆氣道:“你到底是誰?”
胭脂口氣哀怨:“我的確是斷魂之妹,只可惜,你們誰又正眼瞧過我呢?”微喟一聲,“麻煩兩位在失魂宮小住幾日,胭脂改日再與兩位談心。”
她纖指戳來,江留醉渾身痠麻,眼睜睜不能避,長嘆一聲,索性閉目不看。
小住的地點是石牢,巖壁上有白色小花幾朵,稍減寂寥。江留醉木然獨坐,花非花被關入另一間牢室,不可相見。他伸手摸木欄,有氣力一掌就劈斷了,可惜此時勁力全消,大腿般粗壯的柵欄似是精鐵所制,堅不可摧。儘管懷中小劍仍在,但使不出一點氣力,又非削鐵如泥的寶劍,只能看着乾瞪眼着急。
胭脂沒再露面。她如何殺失魂、爲什麼要殺他,都是不可解的謎。江留醉抱膝沉思,那麼,她留住他們是爲了什麼?
悶了大半時辰,胭脂親來送飯,羽衣輕裳,淡粉鉛朱,令人眼睛一亮。江留醉卻同時想到花非花,不曉得她是否無恙。
胭脂笑吟吟打開紫檀提盒,取出四樣小菜和一盅酒,飯香引得江留醉肚中咕鳴。她噗嗤一笑,道:“早上餓了你一頓,可在怨我?”
她彷彿在閒聊家常,而非面對被囚禁的獵物。
江留醉愕然苦笑道:“我糊塗了,你到底想做什麼?”胭脂幽怨道:“爲何你總不信我?難道我害過你麼?”江留醉道:“我……我不知道。”胭脂溫婉笑道:“你想知原委,我便告訴你,只是……先把這些吃了。”
江留醉嘆氣,拿了碗筷,又道:“花非花那裡可送了吃的?”
胭脂輕描淡寫道:“你放心,我不會虧待她。”揚起雙眼熱忱地瞧着他,江留醉只得迅速地把飯吞了,雖是美味卻無滋味可言。嚥下最後一口,他小心地問道:“失魂真的死了?”
胭脂道:“那毒藥是靈山大師親自配製,絕無花假。這毒藥天下僅有三顆,你知道爲什麼?”江留醉搖頭,只覺以失魂之能,尋常人根本近身不得,的確只會是死在毒藥下。
“這三顆藥只用來對付靈山三魂,他們三人手上各有一顆。倘若有人違背入門誓言,另兩人便可用手上那顆藥奪其性命。或在緊急關頭被人逼迫要挾,也可以此藥自盡。只是後一種情形簡直絕無可能。”胭脂幽幽說來,目光中竟有一絲恨意。
江留醉完全被她說的吸引住,追問道:“那失魂服下的是?”胭脂道:“你以爲是我哥哥手上那顆?你錯了,他服的是自己的那顆。”江留醉驚道:“他想自盡?”胭脂搖頭:“他怎會想死?天下間活得最開心的人就是他,可是他身爲失魂,就該死!”
江留醉道:“他既是殺手之王,誰又能逼他服毒?”
“也許沒人知道,天下間最熟悉失魂的人,是我!”胭脂冷冷道來,毫無得意,語氣中充滿怨毒。她輕輕一瞟,發覺江留醉的震驚地望着自己,很少見他這般凝神相望的模樣。
是時候讓他明白她的手段,胭脂換上和婉的笑容,閒閒地道:“你現下可願聽我細說?”
江留醉被她勾得心癢,苦笑道:“你要說的是驚天大秘密,我當然想聽。”
胭脂滿意地一笑,說道:“這事須先從我大哥說起。他長我十三歲,從小就把我當公主伺候,他有什麼我便有什麼,享盡世間諸多福氣。可唯獨靈山大師教他那些本事,半分也不傳我,小時候無論我怎麼哀求,我哥就是不理會。他是斷魂,擁有睥睨天下的名氣,可我有什麼?享受再多的富貴榮華,我也只是斷魂的妹子,有誰會知道我尊敬我?”
江留醉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女子,原來她竟把名聲看得如此重要,這是他先前所不知。他斟酌用詞道:“各派有各派的規矩,不過有一點都相同,就是不可將絕學外傳。你真的想學,讓靈山大師收下你便是。”
胭脂嘆道:“我不是沒想過。我求靈山大師收我,他卻看不上。哼,我有哪點不如人?他越不想教我,我就越要學,學給他看。”江留醉道:“他不肯教你,必有他的緣故,你莫要灰心。”心下想的卻是,難道靈山大師彼時就看出她的野心?
胭脂搖頭,自顧自說道:“好在靈山大師死得早,他性格這麼孤僻,怎能活得長?他得罪了魔境的人,落下病就去了。我聽見這個消息,真是高興,我終於知道要拜誰爲師。我要找到魔境主人,成爲他的弟子。”
說到此處,她眼中放出光來,像是發現了珍寶的孩子。江留醉問:“那你找到魔境主人沒有?”
胭脂幽幽地道:“千里魔境,遠在塞外,我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如何去得?”幽怨的語氣裡隱藏興奮,她低下頭來,嘴角極快地露出一朵微笑,旋即又掐滅,無動於衷地續道,“靈山大師留下遺訓,他們師兄弟非到生死光頭不能見面,但我非靈山派弟子,要見誰都行。失魂既是靈山大師的高徒,跟着他便沒錯,於是我搬到他那裡去住,那時候,他正值而立之年。”
江留醉擡眼向她看去,胭脂妙目流轉,燭火打在她臉上,現出豔豔紅暈。她陷入往事,幾乎忘了江留醉,沉醉地道:“他把我當小丫頭,並不防我,不過依舊沒讓我學到多少靈山派的功夫。這有什麼?我起碼學會了他的一舉一動,他如何說話、如何走路、如何伸懶腰,我一清二楚。若不是我比他矮上三分又瘦弱一點,我扮起他來,只怕比他自己還像。”
江留醉瞧她入迷的神色,默默地想,如果她對靈山大師心存芥蒂,對失魂顯然不單純是一個恨字。與靈山一派的愛恨交纏,怕是她也不曾完全明白。
胭脂接着說道:“縱然他聰明絕頂,怎料到一個小女孩候在他身邊會有那樣的機心?但他做慣了殺手,始終爲人謹慎,幾次我都覺可以輕易下毒,卻終沒敢下手。”
“你最後還是下了手。”江留醉嘆息。
“我只是想,靈山大師若地下有靈,看見他最得意的弟子死在我手上,不知會作何想?”胭脂對了虛空處冷笑,彷彿看見靈山大師痛心疾首,笑容裡滿是快意。
江留醉啞然,許久嘆氣道:“沒做成他的弟子,你竟如此恨他?”
胭脂冷笑:“我天資極高,自小見過我的前輩沒一個不誇我將來會出人頭地。我大哥木訥寡言,從小呆呆傻傻,誰知靈山大師連他也收了,居然不收我。連我大哥也能揚名天下,世人提到他的名字無不景仰,我資質比他高數倍,卻籍籍無名,這一切都是靈山大師所害,你叫我如何嚥下這口氣?”
“師徒要講緣分。”江留醉苦笑道。但見她爲成功煞費苦心,便知這名利心於她竟不弱於男兒。不禁想到師父仙靈子收下他們四個徒弟,那冥冥中說不清的機緣又是什麼?
“哼,我大哥那麼笨,都能以機關之學成名,如靈山大師肯教我,我的名頭不知要比他響亮多少!”
江留醉心想,她心裡想的唯有成名成功,備受矚目,其它事一點也不在意,不由說道:“你爲什麼和我說這些?”
胭脂一愣,表情由兇厲轉爲柔和,江留醉這才覺得她又是先前認得的胭脂了。一抹羞澀自她臉上閃過,胭脂抿抿脣,幾番想開口又咽下。江留醉奇怪她爲何剛纔侃侃而談,這會卻說不出話。
胭脂臉一紅,啞聲道:“你先歇着,我再來看你。”匆匆逃了開去。
江留醉大惑不解,只能搖頭,心想他是太不瞭解這女子了。等她一走,想見花非花的心情格外強烈,扶着牢門的欄杆眺望,面前漆黑寂寥,伴隨他的唯有岩石縫隙間滴落的水珠。
滴答,滴答。兩下間隔了漫長的等待,方纔和應似地響出一聲。
江留醉試圖運起寶相神功,才一動念,氣海一陣生疼,彷彿破了個洞,所有內力盡數流去。他試練天元功也是一樣,皮酸肉麻,勁力一點提不上,就像癱瘓了一般。頹然仰天躺倒,凹凸不平的岩石洞頂溝壑縱橫,起起伏伏是煩人心事。
放下牽掛,江留醉悶頭大睡,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牢門外有人來送飯他也不理,只管閉眼睡覺落個清淨。昏沉沉睡了許久,直到夢裡凌亂,看見花非花走近朝他一笑,明豔不可方物,心裡一歡喜就醒了。張眼觸及黑得落寞的牢房風光,他憶起身在何處,不由長嘆。
端起飯菜,早已冰透。好在有一壺酒,江留醉取來喝了,倒頭又睡。這回夢見的卻是驚惶中的胭脂,匆匆奔逐於街巷,忽然回眸定定看向他。那一眼讓江留醉驚醒,不知怎地,身上一層冷汗。摸摸地上,他有了塌實的感覺,平靜下來,胭脂奪人的目光仍在晃悠,直滲到心底去。
江留醉渾身一顫,發覺額頭髮燙,竟是睡在地上,外感風寒。他這幾日所遇莫測,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無一不有,情緒波動再加內力全失,自是容易染病。他勉強起身,腿上沒勁,險險欲墜,扶了石壁才穩住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