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嘉南王府東暖房外,花非花正爲胭脂煎藥,江留醉跑裡跑外端茶送水。他陪着胭脂說話,笑聲透過重重簾幕傳來,襯着院中臘梅枝頭小鳥的啼叫,讓花非花不時忘記手上的事。
借了把芭蕉扇煽火,藥罐裡褐色的汁液慢吞吞吐着小泡,抑鬱地翻騰,坑坑窪窪的都是心事。心火難熄,噼裡啪啦散開的不只是藥汁。
此身如在局外。藥已熟透,夾雜藥香與苦味四溢,煎藥人的心衆味雜稱。屋內說笑聲更響,她卻一句也聽不清。
“藥好了沒?”江留醉突然閃現跟前,雙眸格外明亮。花非花低頭去看,沸騰的藥汁正哭訴煎熬的不滿,早煮過了頭。
“好了。”她伸手去拿。
“哎,小心燙!我來。”他手上繞了厚厚的棉布,殷勤地從爐上取下藥罐,殷勤地倒滿一瓷碗,殷勤地端進房去。走到門口又想起她,回頭說道:“你也累了,去歇着吧。”
此身已在局外,她明白了心中的患得患失,聽見心聲時,花非花默然無語。
她凝滯的嘴角微微動了動,一步一步走回房間,心尚留在原處。推開房門時,有回頭一瞥的衝動,卻終究忍住,聽見笑語歡聲再度傳來。
“苦藥來了,敢喝不敢?”
“良藥苦口,你一番好意,我怎能不領情?”
聽得出眉眼傳情。她摔手進屋,把自己埋在柔如青絲的牀上,一擡眼,黑漆描金牀板上畫的是娥皇女英。花非花怔怔望了兩眼,兀自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心已平了,索性丟下心事,倒頭大睡。
雖有說放便放的本事,夢裡卻不得安寧。見到他趕路時,始終與胭脂同乘一騎,摟摟抱抱親熱異常。她一人孤零零跟在後面,好生落寞。心裡一急,眼就睜開。第一眼觸及的竟是他的臉,對她嘆氣,“你呀,真不小心,坐着睡了,也不蓋被。太累了?”
她坐直了身,笑道:“怎麼不陪人家,倒有工夫瞧我?”說完發覺話裡不是味兒,臉一紅,纔看到身上正披着層被,暖暖的。
“她睡了。你別像她,病了我可忙不過來。”江留醉想到酈伊傑不覺嘆息,這一路上走來紛亂不斷,好在有花非花在旁。
“只怕我這庸醫想生病也難,打小就沒人管,煉出硬命一條,想死都不容易。”
他新奇地瞧她,“奇怪,認識你至今,你從來沒如此說過話。”
“這樣說話又如何?”她紋絲不動的臉始終沒有笑意,反帶了倔犟。
“很嗆。”他耳朵裡辣辣的,然而這句仍有玩笑的意味。
她淡淡說道:“一個人不可能只有一個模樣,難道我隨時隨地都該不瘟不火、不痛不癢?”
他愣住了,不知她爲何突然激烈。昔日她的揮灑自若讓他欽佩欣賞,而眼前這微慍執拗的脾氣亦有可愛之處。哪個樣子更好?他說不上來。
“我要歇息了。”花非花翻身朝內,下了逐客令。
一時摸不清她心裡所想,江留醉悻悻地退出去,滿腹不是滋味。唉,女人心思。
出門時沾到纏綿細雨,天變臉甚快,彷彿有點小姐脾氣。他噗嗤一笑,回頭對屋裡的人叫道:“天要下雨,你要生氣,我懂啦!一會再來看你。”
出得屋來,想起金無憂是爲嘉南王府的失銀案病逝,頓生悲慼之情。尋了酒菜,一個人在廊間燒起紙錢。嘉南王府家將見他是陪康和王來的,也不攔他,只是囑咐除了大道外,別的小路一概不要亂走。江留醉心知王府機關是斷魂親自打造,不敢造次,喏喏稱是。
陰雨綿綿配上他哀慼的心情倒也適合。他燒了片刻,哭了一場,見時候不早,一個人落寞地往回走。穿過長廊,不經意間聽到旁邊屋裡一個家丁問身邊的人道:“王爺平日吩咐的藥還煎不煎?”
他沒注意,繼續走,順耳聽到一人接口道:“王爺不在,煎了藥誰送!還是不煎了罷。”前面那人笑嘻嘻地答道:“也不知前陣神醫來,是給誰看病……”另一人道:“噤聲!王爺不是不許說這事麼?”那人嘀咕道:“好在王爺不在……”
江留醉的腳立即被釘在地上。嘉南王無痛無病,還能和酈遜之打上一架,這藥自然不是煎與他喝。爲何嘉南王不在府上,家丁就不知這藥該送與何人?唯有一個解釋:送藥的是嘉南王自己!
能讓嘉南王親自送藥,這人的身份真是不簡單。江留醉忽地想起白天見到的金無慮,總覺不對。細想一陣,不禁自言自語道:“怪哉!”說完一驚,爲什麼當時不多問兩句?聞說金無憂、金無慮兩兄弟雖然身份天淵之別,卻絲毫沒減了兄弟情分。兩年前金無憂擒拿洞庭湖十五家兇殺案主謀於淮海時不慎中計被擒,是金無慮獨闖於淮海的逍遙幫,一個人將大哥救了出來。是了,金無憂剛過世不久,金無慮是性情中人,怎會毫無悲容?
他不由有個大膽的念頭,跑到那兩個家丁面前,問道:“王爺平日裡吩咐煎的藥,方子可否拿來讓我瞧瞧?”兩個家丁狐疑地看他一眼,一人道:“我沒見過你,你要那方子作什麼?”江留醉靈機一動道:“我是給康和王跑腿的。康和王家裡有人得了怪病,嘉南王說這藥方可能有用,特意叮囑康和王過府時來拿。”
那人鬆了口氣,從衣兜裡摸出張紙道:“你拿去吧,反正我背熟了。”
江留醉如獲至寶,取了那紙就往花非花處趕。到了門外,見房裡漆黑一片,猶豫了一下,輕敲兩記。花非花很快打開門,衣衫齊整,顯是未睡。看也不看他,徑自取了他手裡的藥方,讀了兩行便道:“誰受了重傷?”
“這方子醫的是重傷?”
“這藥方解毒化淤,止血通絡,治的該是毒掌之類。”花非花依了藥方念道:“赤勺三錢,紅花一錢,生地四錢,當歸一錢,白芍四錢,川芎二錢,生大黃一錢,黃柏三錢,血餘炭三錢,生側柏葉三錢,地龍一兩,野菊花一錢,血竭半錢,山慈姑一錢,白朮三錢……那人不僅中毒,還有很重的內傷……”花非花說到此處停了,猶豫道:“難道是紅衣下的手?”
“正是!”江留醉明顯興奮起來,“你也覺得是對付紅衣的陰冥玄寒掌?”
“我說不準,但這方子倒像出自我花家,怪了。”花非花沉吟,“如果開給金無憂,救他性命並非不可能。”她的反應極快,一想便想到金無憂。
“你叔叔彈指生聽說前幾日在嘉南王府!”江留醉越來越覺事有蹊蹺。
得出如此結論,花非花也睡不着了。“去康和王那裡看看。”她說,“明早他老人家要上路,如果嘉南王有何交代,會在今夜安排,我們或許能瞧出端倪。”
得知金無憂有可能尚在人世,江留醉喜上眉梢,幾步跨出花非花的門去。她一把拎住他的衣袖,提醒道:“小心!嘉南王府藏龍臥虎,我們謹慎些好。”江留醉想到丁鼎諸人,又記起小童曾說過,那些信物是不用偷的,心底裡冒出一絲涼意,道:“我們去偷聽,不大好吧?”
“我只怕嘉南王此行不妙。倘若他臨走吩咐了康和王,你猜萬一他有事,康和王會如何?”
“這案子怎會牽連如此之廣!”江留醉苦惱地說,“朝廷裡幾個王爺涉入不算,武林裡也頻發事端。唉,連我到如今都沒找着師父!”
“不錯,是以我們更需探明康和王下一步走什麼棋,再說,尚未洗脫嘉南王的嫌疑,多打探些消息,你可幫到酈遜之。”
江留醉轉頭看她笑,“有時我覺得你會算命。”
“等說得準了,再誇我不遲。”花非花神情莊重,心中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