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揹着阿離穿梭在雁蕩羣山中,一路凝蒼攜翠,山水隱綽,兩人吸盡天地靈秀之氣,神清氣爽。行了近兩個時辰,日墜西山映紅半天雲霞,江留醉不禁駐足觀賞,見倦鳥投林,頓起思鄉之情,喃喃地道:“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他幼時最大心願是出門仗劍江湖,如今離家月餘,卻覺這裡一草一木比任何一處更牽動心魂。只消望得一眼,所有疑慮煩惱盡數掃除,在這山水中一時寵辱得失都渺如煙雲。日升、日落,流水滔滔東去,萬物自有其來處去處,他靜靜站着,汲取自然中的力量。
阿離從他身後下來,扶一塊石頭坐了,看着江留醉鞋面磨得險險將破,道:“可惜沒有謝公屐,尋山涉嶺磨穿了鞋,光腳最是難受。”
提到謝靈運,江留醉想到謝紅劍,心有餘悸,按下心情在他身邊坐定,笑道:“你這樣一說,我想起謝靈運的一首詩,很像我住處的盛景。”隨即念道:“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爲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一面念,一面記起仙靈谷中諸多妙景,脣邊露笑。
阿離點頭道:“他另一首詩說得好:‘有日照幽谷,五雲翳層巒。’此地山峰多藏於雲霧中,窮盡實比登天還難。想不到你家還要偏荒,倒像在地腹深處。”
江留醉心中一動,此人文韜武略樣樣精通,如真是歸魂門下無名之輩,靈山派藏龍臥虎絕不可小覷。他故意扯回靈山道:“是啊,旁人找不到靈山三魂,不足爲奇。雁蕩之幽,至今無人能探盡。”
阿離淡淡道:“你總惦着他們,說他們不如談詩論賦、舞刀弄劍來得痛快。”江留醉聞言笑道:“你想談詩論賦,等到了我家自有我二弟、四弟陪你。那兩傢伙掉起書袋,比老夫子更厲害。”阿離道:“被你一說,我更想去你那裡看看,究竟怎麼好法。”
江留醉神往道:“師父喚它作仙靈谷,其天光山色妙處無窮,我反而描繪不出。”
阿離拍拍他的肩,打趣道:“馬兒馬兒快快跑,載我親眼瞧一瞧。”江留醉佯怒,“你這傢伙,小心我馬有失蹄,從這一路跌下去。”阿離哈哈大笑,一時連體內傷痛也忘了,道:“有我傳你的內功,怎會如此不濟?”
談笑間江留醉復又背起他,步履輕盈如螞蚱彈跳于山石叢中,繼續前行。彼時雁蕩山鮮有人跡,時人行雁蕩常須伐木開徑,江留醉卻如識途老猿,眼前分明沒路,生生給他走出一條來。如此越走越深,越走越奇,山迴峰轉,直到了一處佈滿藤蔓絲蘿的千丈絕壁下,已是無路。
阿離見他仰望絕壁,正疑他要循壁而上,卻見江留醉撥開一處的草木,又用劍將樹枝削出一根長棍遞來,“你抓穩了我,如有亂草遮路,用它撩開。”江留醉一貓身,阿離方看到絕壁下藏有一個山洞,被無數雜草擋住入口。
江留醉徑直鑽了進去,阿離伏在他身上,進洞稍一伸手,摸不到頂。等雙眼適應了洞中的黑暗,方察出這洞寬五人,高丈餘,深不可測。前面有隱約的光芒透出,江留醉摸着石壁,慢慢走過去。
走了十餘步,前方的光越來越明亮,阿離想想在橫穿山腹,奇道:“難道此山已被鑿通?”江留醉道:“不錯。”疾行數十步,阿離看清那團光芒竟是一顆鑲在壁上的夜明珠,雞蛋大小,甚是光滑圓潤。江留醉眨了眨眼,又往深處看去,點頭道:“嗯,這下看得清了。”
兩人繼續前行,每百步便有一顆同樣大小夜明珠引路,阿離越來越驚異,渾然不知往何處去。洞中偶有風過,夾着新鮮花草的氣息,比夜明珠更讓阿離奇怪。一般洞穴多有淤積沼氣,他所擇的練功處因不算深,空氣還算流通,但此洞又長又深,呼吸間全無一絲不暢快,不知是何道理。
江留醉知他疑惑,解釋道:“此間設計巧妙,透氣孔隙極多。”阿離讚歎,“你的家人竟有此本事。”江留醉搖頭,“此谷是我師父當年爲避戰禍無意中找到,裡面氣象更大,你猜有什麼?”
阿離隨口道:“莫非有寶藏?”江留醉得意道:“不然。谷中有數座宮殿,全是前朝遺留,可比寶藏還稀罕。”阿離這才明白,點頭道:“史書有載,前朝武宗皇帝好大喜功,奢靡成性,造行宮十六處,中有三處未及建成帝已投湖,終湮沒不可聞。難道這便是其中一處?”
江留醉道:“想來是了。”得意之色突然盡去,嘆氣道:“師父初來時此地骸骨遍野,工匠一夜間全數被鳩,也是不祥之地。”
“莫非無人逃出?”阿離問道。江留醉一想,是啊,下毒者會否服毒?還是帶着前朝諸多秘密離開?他一搖頭,不再想這個問題。住了十幾年已把這裡當家,外間絕無人進來,世外桃源莫過於此。
長洞終盡,清風迎面,一出洞天已暗黑,繁星點點,山天一色。有水聲依稀若編鐘樂鳴,阿離一側目,看到左近一條數百丈的長瀑碎作萬千細銀,從高崖失足跌下。
“這是銀河瀑。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可惜冬日水少,見不真切。這瀑下的駐顏潭水,卻是長年不枯,便是幾月無雨也是滿溢。”
“哦,這是爲何?”
“駐顏潭與過客泉相通,有活水源源不斷充入。那裡的溫泉藥效頗佳,在裡面泡個三天三夜,你的毒不逼出來纔怪。”
阿離笑道:“呆三天三夜,皮也爛了。”他暗自扼腕,力掐合谷、列缺諸穴,壓下週身疼痛。一路來他始終強忍痛苦,不讓江留醉有絲毫察覺,憋得辛苦,眼看就要支持不住。
走過潭前數方大石,但見沖天翠竹如網密集,一陣風過環佩叮噹,宛如迎客。江留醉笑道:“這是繞指林,沿這條素心徑往前,就到我們讀書之地。”阿離道:“想必又有個雅名。”江留醉道:“不然,我們喚它‘之乎齋’,幼時想的是‘一說之乎者也,立即嗚呼哀哉’!”
阿離笑得勉強,神色漸變。
兩人說話間到了之乎齋,是一座氣象莊嚴的三層樓閣。江留醉仰頭嘆道:“此處藏書過萬,不知是師父蒐羅還是前人留下。”指了樓南的一座鐘鼓樓道:“那是息心樓。平常有事,上息心樓敲鐘,谷裡就都聽得見了。”
阿離笑道:“倒像個和尚廟。”不經意往樓後看去,此時視野開闊,遠處飛檐走壁,若干宮殿星羅棋佈,不可勝數,方知江留醉前言不虛。如此府第連王公都無福消受,能夠享用的唯有萬乘之尊。
過了之乎齋是數十畝平地,芳草青青,綠茵似錦,依着一個湖泊,南北各有一座小橋飛渡其上。江留醉停下,皺眉道:“不知他們在何處。”阿離失笑道:“也是,你家裡太大,反找不到人。”
江留醉往南方一指,由西向東分別介紹道:“師父住在滲痕臺,二弟在倦塵居,再過去便是我住的燃劍樓……咦,燃劍樓旁亮燈了,他們必在那裡。”放心地移手向北,“那一邊謫仙台上住着我三弟、四弟,一人霸了一處地方,像不像神仙一般快活?”
阿離道:“地方這麼大,只你們師徒五人?”江留醉笑道:“既是宮殿自有大內總管,有許伯、許嬸兩位老人家照料我們日常起居,不過他二人如今該回越州老家了,要元宵後方回來。”阿離微笑道:“不知道的,以爲你是皇親國戚,這是你的封地呢。”
他隨口一說,卻讓江留醉翻出心底的身世之謎,一時五味雜陳。打小就住這種雕樑畫棟、玉砌瓊鋪的金屏翠殿,以前當是天上掉下的福氣,讓師父碰巧遇上。外出走了一遭,越來越覺得背後的原因不單純。他不由認真審視面前的一切,彷彿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