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能獨當一面。
“雪姐姐,使絕招吧!”
雪鳳凰秀眉一蹙,從前攜手對敵的片段又飛奔而來。她心中柔腸百結,卻來不及感慨,與龍鬼翩然一掠,佔據有利地形之後,取出獨門法寶“胡椒球”,當空打出。
七個胡椒球高速飛旋,在空中碰撞交錯,迎風吹散。與此同時,龍鬼也飛出兩團黃色粉末,紛紛揚揚灑去。
玉嫦娥見勢不妙,飄然飛開數步,以爲躲過一劫。但如此辛辣的暗器,即便不曾沾身,依舊在空中彌散,微細的粉末照樣鑽進她的鼻子裡,惹得玉嫦娥“阿嚏”“阿嚏”接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梅靜煙也禁不住龍鬼暗器的威力,噴嚏不止,涕淚橫流,如此身心受挫,手上招式自然慢了。雪鳳凰輕嗅了兩下後,連忙捂住口鼻,叫道:“小鬼頭,你這是什麼辣椒?好厲害!”
龍鬼哈哈笑道:“這是域外的火鳳椒,和你是對頭,吃了會噴火!沾上一點就辣死。”梅靜煙聞言,哭笑不得地罵道:“臭小鬼,拿這種鬼玩意嚇唬人,算不得真功夫。”
龍鬼嬉皮笑臉地道:“小鬼自然會耍鬼玩意,我這還有更厲害的,而且沒有解藥!看招——”他手一揚,不知灑出什麼東西,黑夜中竟無形無質,無聲無息。梅靜煙和玉嫦娥大驚,連忙聚到一處,往一旁退去。
龍鬼趁機牽住雪鳳凰的手疾退。雪鳳凰暗笑,小鬼頭明明什麼也沒丟,只是聲勢嚇人,騙得這一刻的先機。兩人心意即通,一齊往上風處逃匿,順便灑下一串串各式胡椒辣椒粉。
龍鬼在奔跑中側頭看着雪鳳凰,別後經年,她還是那般靈慧,他的狡黠逃不過她的眼睛,也只有她能看破他的把戲。
“雪姐姐,鄰街的楊花巷口我拴了兩匹馬,我們一人一匹,甩下她們如何?”龍鬼將聲音凝成一線,以飄塵寄音的功法遙遙傳到。
雪鳳凰點頭意會,兩人身形忽地分開,各向一處遁去。梅靜煙和玉嫦娥此時經已追來,被沿途的“暗器”埋伏嗆得流淚,待看到兩人分別閃向兩處,又慢了一步再分頭追擊。等繞了一圈遠遠看到兩人身影合在一起,他們已橫跨馬上,揚長而去了。
雪鳳凰和龍鬼縱馬狂奔在夜路,驚動了巡城的守衛,大呼小叫,跑步在後面追趕。追兵很快由步兵換成騎兵,有守衛尋來馬匹,追蹤而至。雪鳳凰見鬧大了,毫不驚慌,笑對龍鬼道:“天宮的人甩掉了,這些人怎麼辦?”
龍鬼嘻嘻一笑,從行囊裡抽出一個袋子,搖了搖:“法寶有不少,讓姐姐瞧瞧我的本事。”
他揚手一灑,叮噹兩聲清脆鳴響,激射出一物。雪鳳凰回頭張望,隱約看見他打向街巷兩旁,不多久,後面騎馬的追兵一聲慘叫,連人帶馬摔翻在地。
“絆馬索?”雪鳳凰訝然。
“索上有倒鉤,繩很細,做起來真不容易。”龍鬼駕馬靠近她,笑容裡盡是歡喜之意,“只是比起雪姐姐那些暗器,卻要遜色多了。”
“咦,小鬼頭,你還是這般油腔滑調,嘴上加了蜜糖似的。”雪鳳凰笑得由衷,這麼些年不見,他仍是他,那麼清澈純淨的少年,並不曾被這江湖染色改變。在奔跑的馬匹上,她轉頭看他,只覺看不清,看不夠。
“雪姐姐,這就甩了那些惹厭的傢伙,你我把酒言歡,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如何?”龍鬼竟與她一般心思。
雪鳳凰含笑點頭,背叛酈遜之帶來的苦惱、被天宮追殺的災禍都拋諸腦後,此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坐下來與他徹夜傾談。
龍鬼揚鞭駕馬,與她並駕齊驅,一溜煙掠過無盡的黑暗。轉過數個街角,龍鬼在一個高大的庭院前翻身下馬,輕叩四下院門。門內鑽出一個精瘦漢子,見了龍鬼,立即上前牽馬。雪鳳凰走到龍鬼身邊,那人見狀,也把她的馬拉過。
龍鬼利落地進了院內,大門關上,到了別樣天地。院內遍植松柏,幾十只六角絹絲燈一路掛過去,流光異彩,直如琉璃世界。兩人往內走去,豔色滿徑,叫不出名目的琪花瑤草,錯落有致地生長。
雪鳳凰遙遙看見高瘦的奇石假山後,有雕樑畫棟捲起珠簾,亮出眩目的一角。
“這是什麼地方?”雪鳳凰忍不住問。
“我買的院子,這幾年賺得太多,金銀珠寶扛不動,藏來藏去又怕被偷了,不如買個不會走路的,又便我有個落腳處。”
雪鳳凰大樂,拍手道:“你自己是個偷兒,也怕人偷?竟愛做地主!”龍鬼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笑道:“誰讓有人是大盜!自家的寶貝,看緊點總是沒錯。”
雪鳳凰知在說她,心砰砰跳了,偏偏有溫暖從裡面滲出來。龍鬼大膽說完,很有幾分心虛,偷偷瞥她反應。兩人目光當空交錯,各自着慌地避開,卻分明有異樣的情愫在心底某個角落生長。
老去的歲月帶來了蛻變,有什麼和當年不一樣了。
漂泊了多年的心,忽然在這匆匆一瞥中找到了安定。
雪鳳凰不想細究發生了什麼,這一刻她很舒心,像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龍鬼蹭過來,與她並肩走着,一隻手若即若離地想牽上她。雪鳳凰看出端倪,大方一笑,徑自握了他的手。龍鬼故作無事,臉騰地紅了,走快一步,不讓她看見他嘴角的笑意。
手中的柔軟,一如心頭,兩人緊緊拉着,彷彿牽起了過去。
兩人進了屋子,雪鳳凰頓時心花怒放,立即鬆開龍鬼,愛不釋手地走到一隻博古架前,一件件品鑑上面的珍藏。眼見架上隨意放置的器物,無不有些來歷,雪鳳凰暗想,他果然不是尋常出身,眼光自是高人一等。
龍鬼爲雪鳳凰拿出一隻玉碗,盛了雪白的酥酪,遞與雪鳳凰。她挖了一口來嘗,濃稠如膠,香甜不膩,比京城酒樓做的滋味更醇厚。
“這是北方邊塞的做法,這些年你去了哪裡?”
龍鬼笑道:“去了我爹找不到我的地方。”他頓了頓,“我一直有留意姐姐的手筆,若非隔了天涯,早與姐姐聯手闖蕩。”雪鳳凰注目少年,他脣上有修剪過的胡茬,眼神也比從前多了洞悉世情的通透,唯有看向她時,眉宇間會流出不經意的羞澀。
這個人,是苗疆老怪乜邪和前朝公主雪湛唯一的兒子,她師父彌勒和小佛祖的外甥。雪鳳凰知道他隨時會撒手遠走,當他不想揹負身份的重擔,就立即遁得遠遠的。她曾尋找過他的蹤跡,江湖上的確留下了盜卒龍鬼的名頭,卻瞬息南北,沒多久便不知所蹤。
“我知道姐姐被我爹找來幫忙。”龍鬼忽然轉了話題,嚴肅地凝視她,“請就此放手,由我爹胡鬧!我不想你摻和這麼醃臢的事。”
“好,我聽你的。”雪鳳凰微微頷首。
龍鬼原備了一套說辭,想說服雪鳳凰,聞言不由一愣。雪鳳凰笑道:“咦,我說了放手,你難道不信?說起來,你久不過問江湖事,爲何要來勸我?”
“我爹已經領兵悄悄北上,相信左勤很快會起事。”提起左勤,龍鬼不屑一顧,只殷殷望了雪鳳凰道,“我平生最恨打仗,不想你受到牽連。”
“你爹他……終還是忍不住……”雪鳳凰顫聲說道,輕輕閉上了眼,面前彷彿浮現師父彌勒的身影。彌勒最不想見到的事就要發生,生靈塗炭,國家動盪,不,她不能就此離去。她睜開眼,定神問道:“他會一路打到京城,與左勤裡應外合?”
“不,他只是想攻下川蜀,那是天府之國,又有天險可守,最適居安一隅。”
雪鳳凰聽了心下稍安,想了想道:“小鬼頭,我問你一句話。”
“你說。”
“我想不再幫左勤,你說可好?”
“自然好極。”龍鬼奇怪看她,這分明就是他的願望。
“要是我去川蜀,勸你爹罷手呢?就算我想幫皇帝,你說可好?”
龍鬼愣住,但他的猶豫只一瞬,驀地哈哈大笑。他記起了前塵往事。四年前正是雪鳳凰,從乜邪手中盜走他賴以起事的前朝繆宗皇帝玉璽,使得父親只能放棄復國之念,轉而支持有心謀反的昭平王左勤。
四年一個輪迴,歷史再次重複。他笑眯眯地道:“好,我隨你去川蜀,說服我爹。要是他不聽,我們就再偷一次,把他綁回苗疆去。”
雪鳳凰心中感動,少年待她的心熾熱如舊。從前她沒有多想,一顆心只在師父彌勒身上,歷經了四年的漂泊,他的一腔心血終令她深覺可貴。她不會煩惱明日會如何,此刻內心安寧,便守住這份安寧,順其自然。
心底裡,仍有一片柔軟遙遠的地方,站了一個灰色的身影。她不會忘記,也不會讓那身影成爲模糊的往事。
想念是美好的事情,縱然真的此生不見,師父,依然在回憶裡宛若初見。
“小鬼頭……”她擡眼望他。
“嗯?”
“等川蜀事了,你要去哪裡?”
“……姐姐你會去哪裡?”
“我?”這些年天涯漂泊四海爲家,心向往的卻是茅舍竹籬,一家老小的平凡日子。雪鳳凰不自覺地摸着玉碗的邊沿,輕輕滑過,聆聽俗世的聲響。
“我會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隱居一年半載,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讀讀書,種種菜,養養花,這大概就是世外桃源了吧。”
龍鬼眼睛晶亮,深情款款地凝視她,只盼她開口相邀。
雪鳳凰沉浸在敘述中,又道:“最好能再養一匹好馬,騎去稍遠的地方,再訓練一隻海東青……對了,你的凌空呢?”
“在後面的鷹舍裡睡覺呢,明天帶你去見它。聽說你養了一隻海東青,叫小鬼?”
雪鳳凰笑道:“我把它交給一位朋友看管,等我找好了地方,接它過來,和你的凌空一起團聚如何?”
她終於開口,說的是鷹鶻,但龍鬼已喜不自勝。
“既然我是盜卒,就是說,鞍前馬後,甘爲卒子。”龍鬼滿眼是笑,低了頭只看地磚,“雪姐姐要去哪裡,我自然會跟去。”
鞍前馬後,甘爲卒子。
門外,天上的烏雲不知何時散成絲縷,一輪清月高高掛着。月光燈影映照下,玉蕊金粉迎風浮動,恍如一場旖旎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