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他這股精純之力,楚少少勉強醒轉,幽幽地對他說了一句:“是天宮……”
楚少少神色痛楚,說完兩眼一閉,再度暈死過去。酈遜之情知天宮諸女手段驚人,兩位護法更來自異域,武功手法殊爲難解。他想了想,再度運氣探入楚少少內息,察看半晌,見無異樣,便知非穆幽吟、梅靜煙二人出手,想來是三位宮主之一。
酈遜之心中有了計較,自忖熟知中原各類功法,於醫藥病理亦有心得,不欲驚動外人。便遣開家將,徑自搭起楚少少一隻手,想攙扶他入內。
楚少少全無力氣,雙腳發軟直往地上癱去,酈遜之俯身撈住楚少少,見他臉色灰白,氣息漸弱,忽然惶然無主。他頭回感到竟隱隱在心痛,不敢多加探究,立即抱起楚少少徑直入了內室,高聲喚酈雲打來熱水,親自取了手巾小心擦洗傷處。
酈雲捧了一堆金創藥進屋,立在旁邊瞧着。酈遜之揭開血衣,肩頭的衣物沾粘在一處,他用力扯去,撕到一半忽然停下。
酈雲兩眼直勾勾地說道:“公子爺……只怕有些不對。”酈遜之“嗯”了一聲,道:“你也覺得不對?”酈雲撓頭道:“咱們爺們沒這樣的。”酈遜之瞪了眼看他:“那你還不趕快滾出去?”酈雲從沒聽過他這般語氣,連忙丟下手上的藥,逃也似地去了。
酈遜之凝視楚少少的面頰,竟不能再伸手。
往事一幕幕翻過。最初見楚少少時,他曾想到過龍佑帝,此時,酈遜之終於清楚了緣由,他一向引以爲榮的毒辣眼光並沒出錯。龍佑帝與少陽公主是一個模子裡刻出的,他對楚少少的猶疑也有了最好的解釋——當時,他已看出了那背後的女兒嬌顏。
只是,楚家孫輩裡如果只有這一個男丁,這天大的謊言要保護的究竟是什麼?是中原楚家的堂皇名聲?初見楚少少偷自家店鋪的玉器,他怪僻的行爲或許是在抒解內心的鬱結。而當日他在左府發現酈遜之潛入,不問緣由即伸出援手相救,雖然他說是爲了留有後路,但酈遜之寧願相信,楚少少對自己是不同的。
剛纔在左府,蒙面援手那人身爲女子,酈遜之本以爲是雪鳳凰,此刻,才知道仍是楚少少。往日那些偶爾的心動有了最好的註解。他是女子,眉梢眼角里的俏纔會如此吸引。他是她,酈遜之纔會情不自禁地想爲楚家脫罪,纔會一見他受傷,就傾力相救。
她傷口的血跡滲在胸前,微微隆起的曲線令酈遜之臉紅。他定了定神,叫了兩個以前伺候母親柴青鳳的婆子過來幫手,那兩人將楚少少血衣褪下,清洗乾淨,包上金創藥,換上清爽的女衣。
那是酈琬雲留下的衣物,砂藍色襯得她臉色越發瑩白。細看去,她是那般可憐可愛,昔日倔犟的神情化作了此刻柔弱。楚少少安靜地躺在牀上,依舊昏迷不醒。酈遜之熬了湯藥,把她扶起來,用勺子往她嘴裡灌去。湯藥順了脣角滑下,再喂,再流,像一徑荒蕪的河,他心疼地凝視她的臉。
酈雲在外叫了一聲,酈遜之喚他進來,他只敢一直低頭,候在酈遜之身邊靜靜地說了句:“天宮的人挨家挨戶在搜查,沒敢驚動我們王府。”酈遜之冷笑一聲,吩咐道:“你去收拾剪霞軒的雅室,再親自去一趟楚府,要謹慎些,別讓天宮逮着。”
酈雲苦臉應了,說道:“公子爺交代的事,就算下油鍋,也要開心地去煎它一煎。”酈遜之不理會他,續道:“你告訴楚家的人,他家少主受了傷,現有我護着,很是安全。要他們別急,過幾日風聲平靜,我自有法子將楚少少送至太原楚家。”
酈雲道:“只怕這會楚府被裡裡外外監視了,我去不得。公子爺要是非讓我去,今夜是不成了,天亮就有辦法。”酈遜之想了想道:“你去找屏叔要幾個人,務必護你周全。”酈雲精神一振,笑了打千道:“好,有自家人護着,我就放心多啦。”說完,心事重重地去了。
酈遜之默默想了一陣,他被楚少少的傷勢所困,竟忘了楚家更大的危難在後頭。天宮出手自是龍佑帝授意,皇帝既已要徹查左氏,當然不會放過作爲附庸的楚家等人。楚家與朝野各方勢力的關係錯綜複雜,雖然如此,皇帝若真將它視爲眼中釘,恐怕楚家傾覆只是這幾日的事。
酈遜之思緒繚亂,望了她輕闔的雙眼,彷彿又聽見她無奈笑說:“他日大難臨頭,你可還保得住我?”他忽然握住楚少少的手,如一條繩上繫了的兩個結,糾纏錯落,緊密相連。她冰涼的手指束在他手心,一路延伸到他的心裡去,讓他想用所有的力氣去暖她。
他做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她,保住楚家。他日大難臨頭,他就是她最好的依靠。
愁思如奔馬,酈遜之思來想去,終於心中一定。龍佑帝最需要的是忠心與支持,左氏的事尚未完全暴露,此時楚家投誠絕對來得及。
他放下心事,安心守在楚少少身邊,撥亮了燈火,靜靜看她。
不施粉黛,不掃娥眉,女兒家最愛的胭脂香墨,她一律只能摒棄。這般由年少長大,錯過了多少霓裳金玉?酈遜之默默替楚少少惋惜。她本是高門大戶的閨秀,卻不幸擔負了太多的責任,身不由己的痛苦,她一定比自己感受更深。
想到此,他對她的愛憐又多了一分。
酈遜之凝看了不知多久,楚少少悠然轉醒,驀地叫道:“我毀了左府賬簿,你快去救雪鳳凰!”酈遜之登即明白。他把賬簿交給雪鳳凰後,雪鳳凰定是轉交楚少少遞予左虎,誰知會被天宮突襲。
只是,爲何皇帝會在王府門外安排天宮的人手?難道對他酈遜之也有見疑之心?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龍佑帝讓他去偷賬簿,若指使天宮相助,倒勉強能夠說通。如是純粹監視,他還需向皇帝解釋,爲何楚少少手中,會有一本左家賬簿,又爲何會當面毀去?
酈遜之想到名盜縱橫江湖的身手,略略放心,安慰楚少少道:“雪姑娘不是常人,你不必多想,好好歇息,我這就派人出去打聽消息。”
楚少少應了,低頭髮覺換了女裝,頓時一絲紅霞上了臉,眉尖急促一抖,喝道:“你做了什麼?”酈遜之望了她,目光靜如秋水,不起波瀾,淡然說道:“我讓兩個嬤嬤幫你換的,你看衣服合身麼?這是我姐未出閣時穿過的。”
他的鎮定讓楚少少平靜下來,她做慣男人,一向灑脫,旋即撇開臉道:“我……我的身世你不許說出去,透露一個字,我就要你死!”
酈遜之噗哧一笑,心情不覺好了很多,他很想問她自小男裝的來龍去脈,卻知此刻不是時候,只能玩味地看着楚少少的薄嗔微怒,一顆心兀自怦怦跳動。楚少少橫他一眼,罵道:“你又不是沒見過我。”流轉的眼神裡盡是嬌媚之意,酈遜之多看了一會,暗想,先前竟會看不出端倪,顯是識人功力大大不夠。
他出神地一笑,接口道:“我的確沒見過你這樣子。”楚少少啐了他一記,道:“你……我遭此大難,你居然有意輕薄,可見不是好人。”嘟起嘴轉過頭去,沒多會又轉回來,瞪大眼推了他一把道,“雪鳳凰不是你朋友麼?還不快去打探消息!”
酈遜之諾諾稱是,人卻不走,只問她:“你傷口痛不痛?”
“不痛。”楚少少回答得很快,看一眼他關切的神情,語氣一軟,又道,“不能多動,一動就有點痛。”
酈遜之吁了口氣,笑道:“我叫人再給你煎點傷藥,乖乖喝了,慢慢就會好。”
“唔,記得加糖。”楚少少皺眉,“否則我不吃。”
“加蜜也成,只要你聽話。”酈遜之的嘴角忍不住飛上促狹的微笑,楚少少望了他,也笑起來,只是很快想到了什麼,笑容變得生滯落寞。
“我歇夠了,該走了,否則連累你……”她強自起身,被酈遜之一把按住。
“你受傷時既然走到我家,沒道理傷不好就出去。你還想不想讓楚家脫罪?”
楚少少眼睛一亮,道:“你有法子?”
“你親書一紙信函,代表楚家向皇帝投誠。”酈遜之徐徐說道,“賬簿還有抄本在我手上,只要我對皇帝說你我聯手,他會相信你的誠意。”
楚少少神情一黯,苦笑道:“你不如殺了我,奶奶若知道我這麼幹,絕不會饒了我。”
“左氏如果倒了,你們楚家又有何依憑?苗疆老怪遠在西南,魔境主人又在塞外,楚家是中原第一商號,百年的招牌就這麼砸了?”酈遜之知她意動,委婉說道,“你聽我一言,寫完書信,我即送你出城回太原。等你回到楚家,楚奶奶想與皇帝合作也好,不想合作也罷,起碼皇帝不會立即對你們動手,楚家還有周旋的餘地。”
“你認爲左勤成不了事?”
“他若起事,我酈家第一個就反他。”酈遜之苦笑低頭,“我不想我們成爲敵人,更不想有日,是我來殺你。”
楚少少一笑:“你下不了這個手,只會被我騙的團團轉,讓我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