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將目露輕蔑,沿途州縣守軍,皆不在他們眼中。
酈伊傑暗自搖頭,嘆道:“諸位如以爲僅與各州守軍爲敵,那是大錯特錯,燕陸離調的僅是平戎大營中的一萬人馬,酈家軍其餘兩營勢必拱衛京畿。至於其他軍馬,湊出五、六十萬卻也容易,各位可有連打半年乃至一年硬仗的準備?”
燕楓的心一拎,不由狐疑,除了酈家軍外,皇帝還能派遣什麼樣的重兵,抵擋燕家軍的鐵騎鉅艦?從酈伊傑話中推敲,能立即出兵的不止是凌伏的兩淮守軍,難道龍佑帝竟預知燕家會反,一早佈下大軍提防?
酈伊傑頓了頓又道:“此外,師出無名亦是大忌,我料燕家軍起兵若名爲勤王,則不能擅動各州縣糧草,敢問諸位長途奔襲,如何養兵用糧?”
諸將疑惑對望,只有燕楓眉頭深鎖。他接燕陸離號令,必須快速用兵,曠日持久的大戰將對燕家軍不利。燕家軍向來自謂王者之師,不會搶奪百姓糧倉,幾萬軍馬自備糧草是戰時最大的難題。
“燕家根基在江寧,並非無險之地,一旦雲翼大營北上,戰火四起,僅憑昭遠大營,就何保江寧不失?”
諸將微微遲疑,皺眉互視。燕楓見酈伊傑句句要害,想阻止他說下去,卻又忍不住要聽他再會說些什麼。
“燕家軍管束南疆,多有建樹。然而近五、六年來南疆順服,常年無戰事,諸位將軍是有戰功的人,可手下有多少人還記得怎麼打仗?有多少新兵是第一次上戰場?”
諸將憤憤不平的臉上現出赧顏之色,燕楓環視營房內,上一次平定南越叛亂距今已有七年,別說軍士們,就連將軍們也被平庸的屯田駐軍生涯消磨了鬥志。如此算來,酈伊傑所言不假,燕家軍勝算不高,貿然出兵的確犯了大忌。
“我知燕家軍兵鋒甚銳,翔鴻大營此番北上,必奪數城。然而既名爲勤王,若皇上出京避禍,屆時燕家軍佔據京城,嘉南王是乘勝追擊呢?還是搶先稱帝?到時,頭疼的不再是朝廷,而是你家王爺。”
燕遠傲然道:“呸!我家王爺就搶個皇帝做做,你又如何?”酈伊傑沉下臉來,冷然說道:“如此,則四海不服,或一齊反你燕家,或各自稱王,戰事頻起。燕陸離想要安生做皇帝,怕還有好幾年可等。而各位將軍們,就算等到那一日,放了江南的美景佳人不去享受,卻要進皇城裡爲社稷晝夜操勞,這又是何苦?真給你一個兵部尚書做,會比如今更適意?”
諸將眼中的火焰漸漸黯淡,前方似乎有太長的路要走,比起現今的錦衣玉食,用性命鮮血搏來的位極人臣,並不容易消受。他們在軍中的職位已經很高,再拼下去,無非升做一品大員,但整日拘在京城,想想也不好過。
燕楓心下嘆息,酈伊傑所料句句屬實,燕陸離爲得民心,只說金氏謀逆,北上勤王,欲速戰速決。可朝廷大軍盤踞各地,一旦得知軍情,重兵四面來攻,則燕家軍縱是天下奇兵,也不敢說必勝。何況後方亦有強敵環伺,無論是各地守軍還是南疆諸族,被燕家軍壓在頭上多時,豈有不趁機下手之理。
最難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順,小皇帝若當真跑出京城躲起來,嘉南王進退兩難。
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
燕楓知道,他心灰意冷,再無用兵之心。
“燕楓,你以儒生從軍,平胡越時,曾連獻三奇策,不費一兵一卒攻佔其都城,有文武大略,是難得的謀略之將。”酈伊傑徐徐道來,忽然對燕楓頷首稱讚。
燕楓心如雪鏡,知道酈伊傑這一番話說出來,他心中的誠服之念,又增多了一分。
“燕倉,你知人善任,網羅人才,南疆降將十二名都被你重用,奪取戰功,成爲朝廷派駐南疆的重臣。他們感你知遇之恩,這幾年相安無事,纔有了一番太平景象。”
一直在旁沉默無聲的將軍燕倉,與酈伊傑相識多年,故不敢出頭,生怕引人非議。此時見酈伊傑點名誇讚,苦笑搖頭。
“燕原,你熟讀兵書,自創分雁、狡兔、伏虎、藏龍數個陣法,遊騎軍經你訓練,成爲雲翼大營精銳所在。你治軍嚴謹,令行禁止,你所帶的兵被稱爲‘默軍’,不苟言笑卻戰力驚人,是燕家軍數得上的名將。”
“燕鼎,你在外學醫多年,半途從軍,不僅是軍中一員干將,又以歧黃之術救死扶傷,燕家軍中受過你恩澤的人不可勝數。你卻從不居功自傲,僅憑累積戰功多年苦熬,方有今日的將軍之職。”
“燕靜崖,你以善射出名,每逢作戰身先士卒,軍中都歎服你的神勇。即使是我酈家軍中神射手,聽到你的大名,也要讚一聲‘好’!兩軍對敵,對方大將最懼的就是你手中勁弓,能在千軍萬馬中奪人性命。”
“燕烈,你是燕家軍開國老將,最值得我等敬重。你膽氣過人,即使面對強敵也絲毫不懼,當年討伐苗疆,你領兵以一敵十,牽制敵軍主力,身中七刀二箭,殺出一條血路。我大軍最終取勝,你功不可沒。如今你培養棟樑,更有建樹,燕家軍十幾位將才皆出你門下,功績可謂巨大。”
酈伊傑將營房中諸將一個個點評過去,聽得衆人汗流浹背,愧不敢當。江留醉心中暗道,這便是知己知彼的力量,由此可見,陸爽的眼光也相當老到,酈伊傑對燕家軍諸將如此熟悉,肯定有他一份功勞。
“燕楓,你手下將士才氣無雙,勇猛無匹,都是不可或缺的國之棟樑,你真的想領了他們去送死?”酈伊傑忽然朝他大喝,如下山猛虎,氣勢奪人。諸將皆是一震,無數複雜情緒在眼底浮動,茫然若失地看了燕楓。
燕楓一一望過去,他彷彿看出了衆人的心聲,看到了埋藏着的驚懼退縮猶豫,在即將到來的殘酷戰爭面前,他們動搖了。
而他,則是厭倦絕望。
想到兩個兒子的臉,燕楓忽地鬆了口氣。
“康和王,雲翼大營燕楓願歸順朝廷!”他黯然半跪,在酈伊傑面前低下頭顱。
“大將軍!”燕華、燕遠等人一齊驚呼,大半人別過臉去,他們無法做出更好地選擇,更願意守住眼前這份安樂。
“酈某爲黎民百姓感謝大將軍。”酈伊傑亦半跪下來,扶住燕楓的手。他知道,這抉擇多麼不易,如有一日,酈屏背離了他,也會是如此萬般無奈。
“在下深知康和王此舉救了雲翼大營,可卻是對王爺不忠不義,求王爺寬宥!”燕楓雙淚長流,把兩膝都跪在了地上,無力地朝西面拜下去。他明白未必有機會在燕陸離面前謝罪,只能將一腔哀思愁緒,化在這一拜之間。
他身後諸將統統跪倒,爲自己的屈服與軟弱慟哭出聲。酈伊傑則緊握身邊江留醉的手,長長吁出一口氣去。
江留醉一身冷汗,至此方收。
“靜如強弩之張,動如關機之發,所向者破,而勁敵自滅。”江留醉不覺想到這句話,深深爲酈伊傑折服與自豪。父子倆緊握的雙手,如奔騰相連的血脈,此刻終於完全合在一起。
營地外二里的某處林中。
前來會合的靈縈鑑找到了木然呆立的胭脂,巨大的失望令她心中充斥自憐與憤恨,靜立良久,方緩緩回過神來。
“康和王既在雲翼大營,等我們人到齊了,再想法入營擒住他。你別急,靠二人之力還不夠……”靈縈鑑看到胭脂失魂落魄的臉,以爲她僅是憂心局勢。
“不,我們都錯了,軍師也錯了,江留醉不是皇子,他根本不是……”胭脂高聲說來,像是爲了說服自己。她曾想再多質問酈伊傑幾句,爲何篤定地說江留醉是他兒子,證據何在?可當她看到江留醉瞬間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明白,那對父子之間有着天生的默契。
不需再徒勞地證明什麼,江留醉已經找到縈繫他們父子血脈的那根線,它一直隱匿地存在。否則,就不會讓他們在芸芸衆生中相遇相逢。
這是宿命的捉弄,她不甘卻又無可奈何。
靈縈鑑怔了半晌,仔細深思她話中的含義,說道:“康和王仍是阻礙,江留醉既然不是皇子,那留着康和王也無用,不如趁此良機……”
胭脂搖了搖頭,時機已失,再次潛入雲翼大營行刺,風險極大。她在微風中收攬青絲,眺望遠處的翻飛的旗幟,幸好留給她們的路,從來不只一條。
“紅衣他們會依計行事,如今,唯有倚靠昭平王。”她沉着說完,不無遺憾地挽起繮繩,上馬後,依然望了大營的方向,久久不能釋懷。
越是想要,越是得不到,從前的靈山派是如此,此刻的江留醉亦如是。胭脂恨恨地一打馬鞭,盡情疾馳在夜風中。周遭的景緻瘋狂倒退,彷彿她的悲傷也可以這般別去,留在原地,不再相見。
她並不知道,她一心除去的失魂尚未死,前方仍有糾纏的命運在等她。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