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竹和藍颯兒安坐車廂之內,看車輪滾滾起動。燕飛竹掀開簾子,望了酈遜之的背影若有所思。藍颯兒道:“以郡主的身份,他一個世子去趕車也不冤。”燕飛竹浮上一絲苦笑,心想:“燕、酈兩家原本勢均力敵,如今燕家有難,若到京城仍須酈家援手,欠下這個人情,不知父王會否不快?”
她嘆了口氣,想到未婚夫近在咫尺,卻猶如陌路,心中怏怏不樂。自小定下的婚事,她無甚可怨,見他體態風流進退有度,也不是不歡喜。只是他竟沒有對她表現出一絲格外關注,她不由矜持起來,想,索性就當不知道有過婚約罷。
於是,一道看不見的淡淡裂痕,如同鴻溝橫亙在兩人的未來。
江留醉出氣似地趕着馬車,每揮出一鞭,面上波瀾不驚,手微微顫抖。酈遜之看出他不痛快,卻無法明言真相,嘆了口氣任他去了。此刻酈遜之最爲頭疼的是理清思路,爲什麼平素難得一見的最頂尖的六位殺手,一下子出動了四位,且都在潤州附近?
這裡有何蹊蹺?他眯起眼,隨着馬車搖晃起伏,思緒亦爲之跌蕩。既對付金無憂,又着眼於燕飛竹,肯定是爲了失銀案而來。這四人身價不菲,看來劫走五十萬兩官銀的人鐵了心要殺人滅口,金無憂莫非掌握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線索,纔會被人盯上?
馬車到達渡頭,由渡船接引橫渡大江,駛往對面的瓜洲鎮。在船上,酈遜之始終留神看各個商旅客人,猜度其中是否會有潛伏的殺手。及船靠至對岸,江留醉牽馬走上渡頭,突然把轡頭往酈遜之手中一塞,道:“我不走了。”
酈遜之一怔,見他大大咧咧地往渡頭一邊坐下,呆呆望了江水出神。藍颯兒聞言跳下馬來,斜睨他一眼,走到酈遜之跟前。酈遜之道:“他想是心裡不痛快,請郡主稍等,我來勸他。”藍颯兒搖頭道:“你這回看錯了,他是想找人打架。哼,他不痛快,難道我們陪着他就痛快了?一根筋的傢伙。”她看出追蹤江留醉的人已在附近,故他一心想把之前受的氣全討回來。
她轉身走回馬車。燕飛竹探頭看了看,放下簾子也不多說。酈遜之想到什麼,走到江留醉耳邊悄聲說了一句,然後坐回馬車,徑自趕車去了。藍颯兒不料他會撇下江留醉,掀起簾子,奇怪地望着酈遜之的背影,想了想又罷了。
江留醉坐在渡頭上,沒一盞茶的工夫,一陣尖銳的風聲呼嘯而來。他根本不回頭,反手一撈,右手的食指與中指間夾了一枚長釘。他乍見是枚長釘,有點意外,隨意地把它拋到地上。
身邊的人頓作鳥獸散。江留醉側耳靜聽,一左一右,來人已在一丈外。他眨了眨眼,忽地一撐地,單腿繃直如鐵棍直接橫掃。兩個蒙面人見勢不好,用刀鞘一戳地面,登即騰空兩尺。
江留醉身法極快,突地幻作七、八個雪影,重重疊疊遊走於兩人之間,喝道:“叫你們惹厭!”袖中飛出兩把小劍,劍走靈蛇,一下把兩人去路封死。
那兩人沒想到他武功精進若此,煞是吃驚,手中刀如吃人猛虎,血盆大口呼嘯而來。刀鋒割破江風,刷刷砍向江留醉,誰想幾下砍過盡是虛影,他真正的身影飄忽似雪花,在風裡輕蕩。無論兩人的刀如何追趕,都慢了一步,恰好劈在他原先站處。
那兩人對視一眼,數枚暗器如羣蜂出巢朝江留醉飛去。小劍如流光飛舞,隱約可聽見叮咚作響的樂聲,江留醉的身形忽變虛無縹緲,一團團白雪般的劍光過後,暗器如石沉大海了無蹤跡。
兩人覺得邪門,不約而同又取出些暗器。風雪中,一團團巴掌大的火焰竟從左邊那人的袖中竄了出來,那火如蛇如浪,說不出的詭秘妖豔。右邊那人則取出數枚紫色星狀的暗器和數朵各色奇怪的花,揮毫潑墨地甩出。
江風陡起,急急的風吹拂在暗器上,把紅色的火焰、紫色的星星、以及許多“花”夾雜着卷在一處,像煙花紛紛揚揚盛開在空中,美得令人眩暈。
這些暗器並不尋常,竟是“暗器百家”上赫赫有名的“火焰星芒”、“紫流星”和“花”。
“火焰星芒”核心只有星星一點,好像夜空遙望所見的繁星一般大小,但射出後卻迎風而長,火舌長消恐怖駭人。豔麗中又帶着一絲鬼魅之氣,冷漠無情,能吞噬周遭一切。
“紫流星”迅如流星,疾似飛虹,瞬息萬變,不及捉摸。每顆流星形狀不一,可近可遠,在空中來去自如,莫不隨用者所欲。那劃過天空的痕跡燦爛奪目,一若流星點亮永恆。
而“花”開時節動京城,奼紫嫣紅的“花”最富詩意。飄紅墜粉,顏色傾城,紫豔半開,清香襲人。繁花盛開也是不幸降臨之時,沾到一點花粉,足令人昏昏欲睡,功力全失。
這是暗器名門“蘇州呂家”最厲害的幾樣暗器,江留醉身後唯有茫茫大江,除落水外眼看避無可避。
被逼到絕路,江留醉反而露出微微的笑容。他壓抑了大半日的愁情恨意,終於可在這場較量中發泄出來。金無憂爲了不驚動地方,一路查訪都暗地進行,可就是因爲他江留醉懶得和這些人糾纏,才令金無憂出手相助。想到此,他深覺先前孟浪。這些人跟蹤他一定大有意圖,他不去想如何徹底解決麻煩,反倒一味逃避,終使得朋友爲他所害。
他要使盡全身解數,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兩把小劍化作長虹,一青一紫,漫天劍光如龍飛電掣,剎那間挑起地上萬千飛雪。煙花般的雪花飛濺開來,將十數枚暗器統統吞噬。一陣錚錚聲響過後,兩把小劍如挾着滿目星光,一樹銀花,收攬着每分光華。火焰星芒與紫流星俱被江留醉打落江中,那兩人卻不幸沾上“花”粉之毒,手腳發軟,兩把刀“啪啪”跌落在地。
江留醉提劍靠近,寒光一閃,兩把劍正對着兩人咽喉。
“說,究竟爲什麼要跟蹤我?”沁骨的寒意滲進兩人的皮膚裡。兩人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中無限的驚恐。
沒有回答,兩人倔犟地緊閉着脣,甚至閉上眼不予理會。適才的驚恐並非爲了眼前的生死。江留醉一蹙眉,劍始終插不下去,反覆問了幾句都是如此。他嘆氣收劍,不願再耽誤時辰,望着酈遜之所駕馬車馳去的方向,發足追趕過去。
等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一個身著灰色貂鼠細裘的華服女子走近那兩人。兩人動彈不得,瞪了眼珠子駭然望着她,與先前神情迥異。這女子清脆笑道:“做得不錯,你們回去歇息吧!”兩人沒口地求饒道:“姑娘饒命,姑娘饒命!”
她不慌不忙,纖手在兩人臉上一拂,嚇得他們幾乎要暈死過去。待聞到清香撲鼻,“花”毒頓解之時,那女子丟下一包銀子去了。
兩人哆嗦着揀起銀兩,摸着脖子不敢相信。一人說道:“她叫我們試他功夫,剛纔算是試出來了麼?”另一人道:“你我都應付不了,想是試出來了。那個姓江的小子倒是厲害,不曉得能不能對付這女人。”前面那人心有餘悸呆了半晌,道:“她歹毒得緊,只怕那傻小子殺不了她。”
兩人相互攙扶,提了銀兩和刀,慢慢地找船回去。渡頭另一側,江留醉從隱蔽處現出身來,腦中全是那女子的身影。
她是誰?爲什麼要調查他的武功?江留醉百思不得解。按說他默默無聞,江湖上更不認得什麼朋友,也不曾得罪任何仇家,怎會被人如此留意?想到酈遜之叫他出手後留下來看端倪,果然走對了一着。
此刻他無暇多想,縱步如飛追趕馬車。迎面的寒風猛烈,但想到酈遜之所說,會在前面五里處相候,他心中浮上淡淡暖意。
趕了五里路,馬車果然停在沿途,江留醉喜悅地奔上,掀開簾子,竟空無一人。冬日清冷的風掠過他的脖間,江留醉伸手摸車裡的錦繡墊子,冰涼一片。
他俯身查看雪地上的腳印,馬車四周除了他匆忙趕來留下的雜亂痕跡外,並沒有其他蹤影。難道他們遭突襲後自馬車揚身而起?他不由把目光放更遠處,果見灌木叢上有星星點點的碎雪坑。
他略一思量,這三人武功均不弱,絕無人能半途將之劫去。既然如此,江留醉提氣縱身,沿着雪堆上的痕跡一點點離開馬車,向不遠處的山林躍去。
踏入山林走得幾步,有梅花枝頭沾雪,恣意開放。江留醉心中一爽,腳下忽然伸出一隻手,撲地勒住他的腳踝。他一驚,自然而然用上了師門的“寶相功”,體內激出一股剛猛真氣,自崑崙、金門、京骨衝出,震開那人的手。
江留醉掠上身旁一株松樹,腳勾了枝杈倒掛下來,兩把小劍飛刺雪地。一個黑影破雪而出,揚面一團寒光朝他打來。江留醉人是倒的,看得卻清楚,這人不是酈遜之是誰?慌忙一點樹幹橫飛兩丈,生生將混沌玉尺的攻勢躲過。
酈遜之半途變招,停手苦笑道:“怎麼是你?”江留醉有過被人跟蹤經驗,甚是乖覺,拉了酈遜之指指地下,示意兩人一齊埋伏。酈遜之點頭應了,旁顧無人,即刻如飛魚入淵沒進雪堆之中。
江留醉見他藏身在灌木叢中,尋思自己衣色如雪,索性攀上松樹,隱在清泠玉樹間。耳畔傳來酈遜之蟻語傳音之聲,“不知是小童還是其他殺手,跟我們一同過了江。”江留醉暗想,若是小童跟來,只怕剛纔打草驚蛇,早看破他們藏處。想到埋伏兩字,他透過枝椏尋找燕飛竹和藍颯兒,整個山林悄寂無聲,彷彿除了他和酈遜之再無他人。
兩道寒星仿似雪花,飛矢般疾速朝兩人藏身處射來。“噗”的一聲,一枚圓環敲在另一枚圓環上,借力鑽入地下,留在空中那枚則借勢擊入樹中,向江留醉尖嘯而去。
沒有動靜。簌簌幾聲響,有雪塊自樹梢落下,樹枝就像喝醉酒上下搖晃着。射暗器之人似乎放棄了追擊,聽不到一聲動靜。
良久,酈遜之緩緩自雪堆中直起身,手中抓了一枚圓環。江留醉苦笑着跳下樹,拿了另一枚圓環,皺眉道:“又是呂家的暗器!雙心環既已出動,銀鈴子大概也不遠了。”他取出一顆紫流星,拿給酈遜之,“我在碼頭上對付的人,也使呂家的暗器。”
這幾樣均是名列暗器百家之物,威力不同尋常,不易仿製。酈遜之道:“蘇州呂家?難道這兩批人是一夥的?”兩人俱不得其解。對方無論是衝着酈遜之還是燕飛竹,他倆之前與江留醉毫無瓜葛。
“什麼一夥的!”藍颯兒拉了燕飛竹自五丈外的松樹後走出,手上拿了幾枚雙心環,“我們如影堂的暗器全是呂家所制,剛纔是我發的,叫你們兩個傢伙起身。”
江留醉愣住,不曉得究竟出了什麼事。藍颯兒沒好氣地往馬車的方向走,嘴裡嘀咕着:“說什麼有人跟蹤,慌慌張張要我們躲起來,明明沒事。”燕飛竹面色平靜,一話不說經過兩人。
酈遜之苦笑,把雙心環放入袖中,左右四顧。與江留醉告別後,他強烈地感應到監視那人一路尾隨,遂知會二女避入林中雪地。誰知對方久候不至,難道了看破他的用意?
江留醉情知酈遜之不會大驚小怪,好在他的追兵已除,放下一樁心事,對酈遜之道:“按我們說好的,你先走,我跟在後面,看到底是誰打你的主意。”
酈遜之一步步走迴路上,聞言搖頭,“此人甚是狡猾,我怕這招騙不過他。對了,你的事怎說?”江留醉把那華服女子的事告訴了他,酈遜之沉吟:“難道她是你師父的仇家?”江留醉皺眉,心想這可大大不妙,須探聽清楚及早知會師父纔好。
四人回到馬車上。經此折騰,天色漸暗了,衆人匆忙出了瓜洲鎮,馬不停蹄前往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