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回身觀望酒樓,走近兩步,有夥計見他氣派不凡,殷勤過來相請。酈遜之隨他進店,見酒樓門上掛了一塊橫匾,僅書一個“酒”字,筆意龍飛鳳舞,醉態酣然。一進門的白壁上,又掛着一副姜太公渭水垂釣的水墨畫,寥寥數筆,栩栩如生。
那姜太公一臉悠然,似醒似睡,微閉的雙眼斜睨着水面,露出智者獨有的狡黠。酈遜之凝視片刻,覺得這雙眼似是活過來對了他笑。他心生疑惑,想到金無憂的話,自覺酒樓殊不簡單。
酈遜之隨意尋了地方坐下,很快有夥計過來沏茶。那夥計見酈遜之氣宇軒昂,順口問道:“三樓是雅座,老闆娘就在上面,客官可要換個位子?”酈遜之一怔,心想來吃茶跟老闆娘有甚關聯,夥計發覺他神情奇怪,忙道:“來我們太公酒樓的人,多半來瞧老闆娘,難道客官不是?”
酈遜之道:“不是,在下只是喝茶。”夥計尷尬一笑,忙爲他倒好茶水。
茶碗裡放了碾碎的團茶,衝進不老不嫩的滾水,再取了茶筅不停攪拌。夥計一邊攪着,一邊討好地道:“這是剛採集的雪水,你試試,包準沒嘗過。”酈遜之喝慣好茶,嘗不出味,抿了一口便放下。等酒菜上桌,酈遜之淺嘗輒止,無甚胃口,不由想念起島上梅家夫婦和小佛祖的絕佳廚藝。
人影一閃,忽然桌對面坐了一個白衣少年,不由分說夾起他的菜便吃。酈遜之驚奇地盯着他,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灑脫,倒像是他熟識多年的知交。酈遜之也不作聲,默默待他吃完,那少年叫過夥計,要了兩隻空杯和一罈酒,自斟了兩滿杯。此時酒樓外闖進兩個提刀的漢子,左右四顧像是在尋人,那少年背對兩人鎮定自若,舉杯邀酈遜之同飲。
太公酒樓走出三個護院,要那兩漢子收刀進店。五人爭執起來,那兩漢子只晃了下刀,便撂倒三人。酈遜之瞥見他們身手着實不弱,斜眼再看那少年,他依舊笑眯眯地吃菜喝酒,渾不當眼前有事。
酈遜之索性敬他一杯,兩人一言不發大拼酒力。持刀兩漢子只待往內闖,面前忽然一花,飄出個清麗的身影,“啪啪”給了他們兩個耳光。三個護院慌忙爬起身,向出手那人恭敬地叫道:“老闆娘。”
一個年輕女子倚了櫃檯俏立,穿了潤州盛產的雲紋羅錦緞繡襦,流蘇髻上斜插一支芙蓉簪。燈影下她眉目如畫,顧盼神飛,似嗔似笑託了腮道:“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敢拿刀進來丟人!聽好了,凡是我這樓裡的客人,哪怕是欽命要犯,我也不許人動他分毫。”
她模樣甚美,酈遜之多看了兩眼,一旁的客人更是目炫神迷,不肯稍移視線。那兩人臉上各有一個通紅的掌印,尷尬互視一眼,不得不狼狽離去。老闆娘掃視一圈,朝大堂中客人笑道:“沒事了,各位受驚,酒錢就算在我賬上。”說罷,纖腰一扭,飄然上樓去了,來往的客人皆呆呆盯了她背影不放。
酈遜之不料市井中有這等高手,自言自語笑道:“老闆娘好身手。”那白衣少年聞言道:“喂,她有沒有往我這看?”酈遜之搖頭。那少年顯是失望,抓頭道:“沒道理呀。她武功高強,應該能看出他們要追誰,我幾次來這裡避風頭,她居然一點好奇也無?”
酈遜之道:“你到底是在躲避追兵,還是想她留意你?”那少年爽朗一笑,敬了酈遜之一杯,道:“我叫江留醉,浙江樂清人氏,這幾日盤纏用盡,只能滯留此地。偏不知惹了什麼人,一天到晚找我麻煩。說來也怪,只要我跑到這酒樓來,老闆娘就替我擋災,更能免吃免喝。我想不通她爲何對我這麼好,又總不過來相見。”
酈遜之若有所思道:“她也許見你是江湖中人,不忍心看你落難。她既不求回報,你也未必要去結識她。”他目光銳利,早看出江留醉身負絕技,遠超那兩個持刀漢子。
江留醉摸了臉頰,嘆氣道:“我就知她不是看上了我,唉,兄臺所言極是,定是這個道理。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酈遜之說了名姓,江留醉樂滋滋地舉起酒道:“借花獻佛,我再敬你。”酈遜之喜他爽快,幹了手中之酒。江留醉道:“你這人不錯,素不相識就肯饒我酒喝,夠義氣!等我想法子賺些銀兩,也請你大喝一回。”
酈遜之道:“一頓酒菜何足掛齒,再說老闆娘請了這頓,作不得數。江兄這是往哪裡去?”江留醉愁眉苦臉道:“我出來尋師父,他說要往京城一行,走了兩個月杳無音信。我們四兄弟心下掛念,就推我出來找他。唉,眼看就要過年,真想他早日回去和我們團聚。”
酈遜之見他要去京城,便道:“我也往京城去,江兄如不嫌棄,與我同行如何?”江留醉搖手道:“不成,我身上盤纏未齊,須尋一處幹活,要耽誤酈兄行程。”酈遜之笑道:“江兄如能與我做伴,這一路的花銷便由我出。酈某不才,盤纏帶得充足,只是少個把酒言歡之人。”
江留醉朝左右看了看,低聲笑道:“你定是頭回出門,這‘帶足盤纏’幾字,可不能輕易出口。”酈遜之啞然失笑,道:“我這身裝扮一見便是銀錢充足,說不說都一樣,誰有膽子,來取便是。”江留醉打量他一番,笑道:“你說得果然沒錯。嘿嘿,我竟撞上一個福星,也好,我跟你入京,等尋着我師父,再把盤纏付上。”酈遜之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客氣,姑且點頭應了。
轉眼戌時已到。酈遜之與江留醉相談甚歡,撤了酒菜,又叫了幾壇浮玉春相對暢飲。
這時酒樓外喧譁忽起,一輛鏤金雕木、懸垂瑪瑙的駟馬之車緩緩馳來,通體雪白的駿馬氣度雍容,在衆人的驚豔聲中停在了樓外。馬車上先走下兩個體態修長的青衣女子,徑直進了酒樓,在內裡挑了一副乾淨桌椅,鋪好錦緞桌布並繡墊。酈遜之和江留醉望向執車的兩人,見他們全是四十上下,精悍幹練,腰間更有鼓鼓的黑色絲囊,不覺對視一眼。
那兩名青衣女子走回車旁,迎下一位華服女子。但見她身穿真紅大袖衣、紅羅長裙,配一條雲鳳霞帔,通身氣派明豔高貴。可惜面目皆被一塊方幅紫羅障遮盡,令人惋惜不已。
太公酒樓的掌櫃忙迎了出來,酈遜之見他約莫有五十歲,忍不住對江留醉道:“這個掌櫃應該不是老闆?”江留醉慌忙搖頭,笑道:“那老闆娘武功超凡,何須嫁這等人?這是她的手下。”
那華服女子走下車,對身邊二女低聲道:“不必張揚,叫掌櫃回去罷。”二女揮手趕走掌櫃,把她扶至座上,兩人冷眼一掃,店中偷覷的客人立即不敢斜視。夥計奉上茶水,那華服女子面向牆壁,把帷子略掀了掀,低頭喝了一口。
酈遜之收回目光若有所思,江留醉輕聲道:“看來此女來頭很大。”青衣二女滴水不沾,警惕地盯着四周往來之人。華服女子道:“你們也口渴了,喝點茶。”那年輕的青衣女子笑道:“我喝不慣這些鄉下地方的茶水,也不知小姐怎麼會愛喝。”另一年長的女子道:“你的嘴太刁,府裡的東西都不愛吃,特地跑到宮裡去吃,老爺都沒你享福。”她說到“宮裡”兩字,極快極低,華服女子只是靜靜呷着茶。
喝完茶後,三人徑自走去樓後館舍休憩。酈遜之忽然說道:“那是湘江二女和九華山丁氏兄弟。”江留醉“哎呀”一聲,道:“你說的是章玄、章易和丁鼎、丁睿?他們不是嘉南王府的護衛嗎?啊,莫非那人是燕郡主?”
酈遜之神色微微有變,嘆道:“若你我猜得沒錯,她就是嘉南王燕陸離之女,燕飛竹。”康和王府早和嘉南王府結親,燕飛竹是他未過門之妻,不曾想會在進京途中無意碰見。
酈遜之心中滋味雜陳。他早想請父王解除這門幼時定下的婚約,怎奈一直在外遊歷,不便開口。此番回京,這也是他想解決的大事。誰知剛到潤州,先聽說嘉南王府出事,又遇見了燕飛竹。他心裡咯噔一下,心想燕飛竹許是爲了失銀案纔出門,嘉南王此番恐怕難以獨善其身。
江留醉笑道:“哈,這地方不錯,老闆娘是美人,連上門投宿的也是美人。酈兄今晚可想住這裡?”酈遜之道:“你怎知燕郡主是美人?”江留醉想了想道:“什麼公主、郡主的都該是美人罷?”酈遜之忍不住笑道:“但願如此。今晚便住這裡看美人罷。”
兩人閒談間,一陣咳嗽聲自遠而近,從外面傳了過來。此時街面還算熱鬧,這咳聲頗有驚天動地之感,惹得許多人巴頭探腦,伸長了脖子去看。
一個貧女遙遙地走來。她的衣服已洗得發白,能看出由不同布料拼湊而成。她不停地咳着,人在遠處,聲音卻像十幾人大聲嚷嚷,清晰可聞。一聲聲咳嗽,像無數破鑼高高低低亂敲,要把五臟六肺一股腦都咳出來才甘心。
先前覺得有趣的人,不多久就覺心煩意亂不堪忍受。咳聲越近,就越像送葬出殯,讓人勾起無限傷心事。酒樓中的人不約而同都捂起了耳朵,酈遜之與江留醉不約皺了皺眉。
來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