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遜之到時正值午時,陽光直入水面,耀眼刺目,他微一眯眼,笑道:“好一座人間福地!”
“多謝大人誇獎。”左鷹、左虎齊聲道,面有得色。
“貴府氣象不凡,王爺必是有福之人。”
“但如廉察大人吉言。”左虎忙謝過。左鷹貼上前來,膩在酈遜之身邊道:“酈兄別忘了,你我說好要騎馬同遊,改天選個好日子,跟我上東郊如何?”左虎咳嗽一聲,左鷹方訕訕退後,頗不以爲然。酈遜之暗想,左王爺的傷勢值得推敲。
一條水廊接通湖岸與小島。長廊依勢而曲,周邊有假山起伏點綴,讓人如踏入幽徑深處,渾不知已臨湖上。轉曲數次方柳暗花明,但覺水中有石,石中有樹,起伏環抱間,湖外景色參差可見,相映成趣。酈雲跟在酈遜之身後,捧着盒子目不暇接,竟看得呆了。
酈遜之暗歎,如非左氏兄弟庸俗無趣,就可攜手同遊,遂笑道:“斷魂修建此府,定花了十二萬分精神,比舍下強多了去。”左虎謙道:“這越發不敢當,大人實在過譽。”
一行人到了左勤的居處“朝夕房”。酈遜之回想來時路線暗自心驚,表面上來路僅此一條,可其間周折迴繞處甚多。幸虧看過圖紙,深明其中奧妙,否則自行前來,必會撞上機關佈置。
朝夕房外古桂交柯,梅竹翳生,是個清幽雅緻的養病之處。衆人魚貫而入,酈遜之人未到左勤牀前,先揚聲道:“遜之奉皇上之命前來探視,王爺病中無須多禮。”
左勤雙目渾濁不堪,臉色潮紅,襯着雪白被褥,越發顯得燒熟了也似,確像大病之人。他聞言勉力想坐起,卻是不能。酈遜之惋惜地坐在牀頭,嘆道:“當日在慈恩宮與王爺一會,王爺曾叫遜之來府上,不想今日見面竟是如此境況,委實讓遜之……唉,好在王爺福大命大,當能躲過此劫。”
左勤勉強地伸出一隻枯手,揮了一揮,立即如飛向空中的魚無力地跌下。左虎代左勤道:“廉察大人費心,家父瘡口腫痛,四肢難舉,不能招呼大人。”酈遜之忙道:“王爺歇着就好。”
正巧有僕人端湯藥進屋,酈遜之搶先伸手取了,道:“我來伺候王爺吧。”左虎惶恐道:“使不得。”酈遜之左手一推,用上內力,左虎動彈不得,只得由他。
酈遜之一笑,放開左虎,單手去託左勤。左勤的身子被他扶直了,向他點頭相謝。酈遜之道:“王爺不必客氣,喝藥吧。”左勤的嘴脣顫顫張開,酈遜之把碗遞到他嘴邊,看他小口小口啜飲了,手上送得一快,便有湯水順嘴角滑下沾溼被褥。
左勤一口不小心嗆着,咳了兩聲,不勝其苦。他傷在胸脅,一咳嗽就牽動傷口,猶如一把刀在吱吱地磨。酈遜之瞥了左鷹、左虎一眼,一個東張西望,另一個神色痛楚,心下了然。他服侍左勤躺下,替他換上新的被褥,憂心地道:“皇上爲了王爺的病寢食難安,我這做臣子的無法爲皇上分憂,只能爲王爺端茶送水略表心意。”
左虎道:“廉察大人客氣!大人千金之軀,又代皇上巡視,親自給家父喂藥,已是極大恩典。”左鷹附和道:“是極,是極。”酈遜之道:“王爺病重,遜之改日再打擾。此外,這三盒益壽養真膏爲家父特製,請王爺笑納。”酈雲忙遞上始終捧着的盒子。
左虎見他隆重其事,知此藥必定異常珍貴,忙道:“大人如此費心,左氏一門銘感五內。廉察大人何時要來,我等隨時恭候。”酈遜之微一搖頭,“王爺身體要緊。”
出了湖心處左勤臥室,酈遜之走在通往岸邊的長廊中,步履悠閒緩慢,細緻觀看四周景色。等長廊遊畢,見近岸碼頭邊有旱舟石舫,通身石砌,幾名左府家人正站在其上,往湖裡倒些物事。
酈遜之好奇地問左虎,“那是什麼?”左虎恭敬答道:“虎爲家父積德,故叫人買下南市所有魚蝦放生,讓廉察大人見笑了。”
酈遜之微微詫異,深深看了左虎一眼,見他態度謙恭有禮,笑道:“只苦了今日想吃魚蝦的人。”左虎附和一笑。酈遜之記起江留醉曾描述過左虎在十分樓的情形,與金逸明爭暗鬥,此時大擺孝經真難爲他。
左氏兩兄弟親送酈遜之於府門之外,極盡禮數。等人退得遠了,左虎沉下臉,瞪了左鷹一眼,“什麼時候了,還想着尋歡作樂。若非我……”左鷹嘴角一抽,“又嫌我壞事?”左虎正待發火,一隻手在他面前一晃,現出個風流俊俏的身影,笑眯眯地道:“二爺莫惱,那酈遜之算得了什麼,值得爲他不快?”
楚少少從左府內閃出,勸過左虎又去拉左鷹,“跟我騎馬散心去。”左鷹的臉色終於緩和,捏了一把楚少少,笑道:“我呀就愛看你。一瞧見你,什麼脾氣也沒了,哈哈。走!”理也不理左虎,興顛顛去了。
楚少少朝左虎微一拱手告辭,左虎嘆了口氣,“罷了!替我看緊他!”
酈遜之離開左府後,轉過一條街,進了清影居里間廂房,酈雲早已候着。不一會兒有下人來報,左鷹和楚少少帶人出城騎馬去了。酈遜之點點頭,叫酈雲擺了一套茶具,自取了六角尖瓣的萬春銀葉茶餅,慢慢用焙籠生微火炙幹。牆上貼着陸羽的詩,“雪夜清舟漲井泉,自攜茶竈就烹煎。一毫無復關心事,不枉人間住百年。”
茶餅烘乾,酈遜之取茶臼細細碾了,用絹羅篩過,留下最細的茶粉。另一邊紅泥風爐火燒得正旺,等煙焰去盡,酈雲方奉上店老闆珍藏的無錫惠山泉水,一面烹水一面急扇。待水有微濤便取起,候湯麪平復,先注少許沸水於鈞窯紅茶碗中,等冷氣蕩去,將先前磨好的茶粉放入,衝進茶湯。
酈遜之以茶筅迅速擊拂,酈雲湊頭去看,湯紋聚如猛虎出山,散如修竹擎天,又見美人如花,瞬即換作亭臺樓閣,須臾間變化多端,如夢幻泡影驟起驟滅。酈雲拍手叫好,直誇好看,酈遜之不動聲色,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倘這便是江湖、是社稷,他就是遨遊其間的大鵬,直衝九霄的天龍,沒有誰能夠阻礙。
“左伯爺入宮面聖去了。”悄然走進一人,俯首報道。酈遜之聽左虎也走了,手驀地停住,茶沫順着茶筅慢爬,堆雲積雪,泛在整隻茶碗上。他肅然的臉上終露笑意,對酈雲道:“嚐嚐我的茶藝如何?”
酈雲端碗細品,酈遜之問那人道:“是皇上宣的,還是他自己求見?”那人道:“大內徐公公親來,該是皇上宣的。”酈遜之點頭,叫那人退下。酈雲笑道:“火候正好,公子爺幾時教教我?”
酈遜之笑罵,“拍什麼馬屁!攪亂的茶,只能看不能喝,偏你上我的當。”酈雲咂咂嘴,道:“公子爺有事就去辦吧,我在這看着。”酈遜之看了他一眼,“你回府去,機靈點,興許以後我有重用你的地方。”
酈雲面露喜色,朝他半跪,立即收拾茶具,打道回府。酈遜之等他走後,默默坐了一盞茶的工夫,方換了身緊身的常服,再度往昭平王府去了。
大白天摸進王府,這是酈遜之膽大心細之處。他剛纔進府時看到守衛並不森嚴,想來一是青天白日,二是有機關庇佑,故而懈怠。但到晚間便不同,左勤既遭刺客,夜裡守備必多數倍。如今左鷹出城、左虎被召,如左勤是真傷,此時進府時機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