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纔看清內心,對母后的怨恨已深如溝壑,刻着一道道印記。
“胡鬧!國家大事,豈是皇帝說改就改?”見皇帝動了真氣,太后慌了,不想這孩子執拗起來竟不顧禮儀體統。“皇帝是當真的?!”
龍佑帝帶着嘲弄的笑,道:“朕是皇帝,母后不也這樣以爲?若母后還想幹政,朕就退位讓賢,讓你做女皇帝如何?”
太后嘴脣發白,撲通坐倒,不知是哭是笑,頰上兩塊肉打鼓似的顫動。龍佑帝死死盯住她,目光如火舌燒灼着她的心。兒子的眼神頭一回陌生到無情,久視之下,連她也吃不住那灼灼光芒,眼痠得流下一行淚來。
龍佑帝撇過臉去,終不忍看她難掩的衰容下流露的頹喪,嘆道:“母后,朕襁褓登基,做了十幾年皇帝,始終未曾開顏。請母后放過朕,容朕去飛罷!”言畢,疾走數步,行至宮門。
“來人!”龍佑帝清亮的喝聲叫醒了巍巍金殿。太后驚懼地發覺,天宮裡武功頂尖的三位高手來到了她身邊。“好好保護太后。不許任何人打擾。”
“護駕!”太后拉下臉喊兩大貼身護衛,“金虎、金豹!”
梅靜煙纖手一揚,摔下兩隻手臂,太后一見,幾乎要暈厥過去。龍佑帝嘴角輕笑,吩咐三人道:“任何人未得朕手諭,不得擅自見太后!”
“皇帝!”太后失聲叫道,那一聲,有他從未聽過的母親的柔弱。
“朕意已決!母后好自爲之!”龍佑帝狠下心,疾步走出慈恩宮。迎面遇上率隊趕來的慕容康,一隊侍衛齊齊止步跪拜,皇帝揮了揮手,目睹他們一個個把慈恩宮重重圍住,守得如鐵砂桶一般。
豔陽高升,燦爛天光下無處不是他的王土,然而洋溢在龍佑帝內心的竟是種說不出的失落。一直以來,想到要從母后手上奪回權力他就摩拳擦掌,乃至對那天充滿期望。他覺得大權在握的自己當是指點江山,俾睨羣臣,肆意而痛快。可真到了這一刻,他把母后趕回後宮,要去獨自面對他的江山社稷時,他又空蕩蕩的。身後無人扶持,身邊無人關愛,有的只是覬覦與貪婪的目光環繞四周,令他無時無刻不膽戰心驚。
他能信誰?誰又值得倚仗?龍佑帝回過頭,看那些佩刀執槍守衛宮殿的侍衛,他們的眼神堅定,心裡只信皇帝一人。皇帝在此刻竟有一絲羨慕,他們臉上的堅毅執著,讓他對那渺不可知的未來生出希望。
盈紫。龍佑帝默默地輕念道,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想得的天下。
“如雍穆王要來,只許他隻身覲見。”龍佑帝在宮門撂下這句話,揚長而去。
龍佑帝回到崇仁殿,尚未平復雜亂的心情,看見太監總管徐顯儒彎腰守在殿口,手中持一黃絹錦繡小盒。龍佑帝凝目看他,徐顯儒亦擡頭看了皇帝一眼,令他心口被紮了一下,竟有幾分刺痛。
龍佑帝“哼”了一聲,道:“朕未召你,莫非太后又有什麼事?”
徐顯儒在殿口跪下,叩頭不止,龍佑帝心中起疑,剛想發問,他已答曰:“下臣有要物需呈皇上。”龍佑帝起了好奇,招手叫他上前。徐顯儒行至皇帝面前,跪遞上手中小盒。
龍佑帝打開一看,不由色變,緩緩抽出一塊蓋有玉璽大印的黃綾,眼中先是一閃,復又把萬千思緒藏在深黑的眸子裡。他默然讀完,反覆看了數遍,走到長明燈前把它燒了。徐顯儒始終低了頭,不敢端詳皇帝的神色。
龍佑帝出神了一陣,屏退左右,方道:“先帝說的那些,果真屬實?”
徐顯儒道:“下臣不知盒內何物,皇上之言令人摸不着頭腦。”
龍佑帝吸了口氣,道:“朕問你,先皇是否命你假扮相士,爲康和王解命?”徐顯儒道:“是。先帝熟知康和王家中典故,由我信口說來,王爺深信不疑。”龍佑帝道:“他怎會聽不出你的聲音?”徐顯儒道:“下臣的嗓音原本又細又尖,那回先帝特意讓下臣吹了一夜的風,啞了嗓,這纔沒被王爺察覺。”
龍佑帝嘆道:“如此說來,酈遜之從小就被送離京城,是出於你那幾句信口雌黃?”
徐顯儒道:“正是。當時先帝剛剛立國,終日愁眉不展,後來曾對下臣提及,舉朝上下唯忌憚康和王一人,便着下臣去酈府附近扮神算相士。”龍佑帝點頭:“朕今日方知原來你身懷絕技,在宮中隱了近二十年,不愧是先皇最寵信之人。”徐顯儒忙道:“下臣一直隱瞞皇上,實是先帝有遺訓,不到皇上親握大權不能將錦盒獻上。請皇上明鑑。”
龍佑帝道:“朕不怪你。”兀自把目光投向空處發呆。徐顯儒此刻心中去掉一塊大石,神情輕鬆許多,偷偷看了皇帝一眼,又迅速低頭。
龍佑帝細讀之下背熟了遺詔,他揣摩回味了一番,體味出父皇的一片苦心。燕陸離和酈伊傑同樣手握重兵,然酈伊傑和天泰帝攜手打天下在先,燕陸離是之後歸順,父皇心中自是更依賴酈伊傑,故留其在京並放心啓用酈家軍守住邊關要塞。燕陸離則遠調南疆,萬一要反也有酈伊傑制肘。
無奈留有後着是爲帝王者不得不事先想好的退路,爲了以策萬全,令酈伊傑以爲與子相剋從此疏遠親子,便可確保無覬覦皇位之念。
龍佑帝心下嘆息,想不到父皇竟在初立國之際想得如此深遠,唯其如此,這封信早被他看到並無益處。只有父皇確信他有能力奪回權力時,方令他領悟爲君之道更深處的權變之術。
可是父皇,他的嘴角慢慢浮出一絲不可察覺的微笑,你知道麼,兒臣已漸漸知曉弈棋之道。待兒臣把棋子一顆顆填到該填的地方,就會收拾這山河,叫他們知道天下到底姓什麼!
“你是大內總管,朕不便將你調至身邊。”龍佑帝擡眼對徐顯儒微笑,“暫且仍領那職位,留意慈恩宮的動向,不許閒雜人等隨意進出。朕會多派幾隊侍衛把守。”
“下臣斗膽問皇上,大婚之事現無人總理,是否……”
龍佑帝一聽此言,已知後文,笑道:“你請雍穆王明晚戌時進宮,與朕一敘舅甥之情。”深深看他一眼,“明日你該在何處,應該明白吧?”徐顯儒道:“下臣領旨,這就前往雍穆王府宣旨。”龍佑帝冷笑:“王爺現在推敲閣聽審,你不必跑王府那麼遠。”
推敲閣內,金敬眼見酈遜之始終未有將燕陸離落罪之意,言下倒屢屢爲其開脫,不由着惱,不顧自己是旁聽的身份,插言搶白了燕陸離幾句。
酈遜之見他劍拔弩張,不可一世的模樣,心中忽然生出怒火,猛然拍桌道:“雍穆王,到底是你審案還是本廉察審案?你可知咆哮公堂,也有杖責之懲?”
金敬一愣,滿不在乎道:“賢侄資淺,燕陸離諸多推搪都聽不出,不若由本王代你來審!”酈遜之大怒,倏地起身,森然冷笑道:“來人!替我請王爺出閣歇息。此處是雜議之地,不容閒雜人等亂語。”
閣外走進兩個侍衛,見了金敬的氣勢嚅嚅不敢上前。金敬越發傲然昂首,睥睨酈遜之,儼然在說你能奈我何。顧亭運微笑拈鬚,並不搭腔相勸,餘人見宰相不說話,更沒有話說。唯有金敞打圓場道:“大人,王爺也是一番好意。”
他話未說盡,酈遜之瞪他一眼:“沒問你話!”手中捏了一枚菩提子,冷冷瞧金敬一眼,道:“王爺,請出閣安歇。”金敬道:“本王若是不肯呢?”酈遜之道:“只怕由不得您老人家。”菩提子激射而出,金敬登時被制,動彈不得。酈遜之悠悠地道:“還不快扶王爺下去?”兩侍衛轟然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