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欽順在批判地繼承朱熹理氣思想的同時,也與王守仁的心學思想進行了交鋒。在心與物、主觀同客觀的關係問題上,羅欽順批判了王守仁最經典的“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觀點。他認爲心學家們主張所謂“心外無物”的觀點,實際上是從佛教哲學中抄襲來的“虛靈明覺”之心爲性,從而把天地萬物說成心中之物;心學派所講的“內外合一”也是與心大而天地小的論點相矛盾的。
羅欽順還從“理一分殊”的角度批評了“心外無物”的思想。他認爲天地人物都由一氣流行產生,它們各不相同千差萬別,都是客觀的存在,而不是心的產物。若謂天地人物之變化,皆吾心之變化,而以發育萬物歸之吾心,是不知有分之殊矣。這就是說,一氣流行而“分殊”出天地人物,它們其用有別卻是客觀的氣的產物。就人心與物的關係而論,是主體同客體,反映與被反映的關係。人心可以反映客觀外物,但決不能吞併天地萬物。
蓋發育萬物,自是造化之功用,人何與焉!其實,羅欽順是站在心學派不同的角度去理解主客體之間的關係的。羅欽順從二者誰決定誰的角度去思考,必然認爲氣產生萬物,而人之心也是氣化流行的產物。王守仁的心學派是從天地萬物的意義由人去賦予的角度進行思考的,將這點誇大,必然導致“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的結論。
批判“心外無物”的觀點,關鍵問題之一是對心的解釋。王守仁的心學思想極其重視人的精神的主觀能動性,並將這種能動性推至極致,把人之心理解爲虛靈明覺之本體,羅欽順也承認人的主觀能動性,並且認爲心官的思維作用是很大的。他說:“人之神無所不通,謂之聖亦可也。惟其無所不通,故能推見事物之數,究知事物之理。物理既得,夫復何疑?此心之神而所通之理,是乃所謂道也。若認精神以爲道,則錯矣。”在羅欽順看來,人之神,即人的精神和思維之所以無所不通,是因爲它能夠認識和掌握事物的規律,推見事物之數,究知事物之理;然而,人的思維和精神所認識或把握的理纔是道,這個道是認識外界事物的結果,並不意味着精神本身是道,若認精神以爲道,則錯矣。精神所把握的道和以精神本身爲道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羅欽順承認思維器官有認識能力和主觀能動性,但他堅決否定人之心是所謂虛靈明覺之本體。
羅欽順的人性論是建立在他的理氣思想的基礎之上的。在氣一元論的理論前提下,羅欽順提出了與心學不同、也與朱熹某些觀點有區別的心性思想。
羅欽順接受了朱熹”性即理“的觀點,但對”存天理、滅人慾“的思想卻提出了批評。他認爲既然”理氣爲一”,那麼理也不能離欲,理欲應是統一的。
朱熹的理欲說是建立在“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的基礎上的。朱熹把個體精神的“心”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道心”即“天命之性”,另一個是“人心”即“氣質之性”,道心即理,人心即欲。朱熹認爲,“人心”應服從“道心”,人慾應服從天理。天理就是“性”,本來是至善的,但由於人們受了“氣”(肉體)所產生的“氣質之性”的限制,便有了善惡的區別。
羅欽順不同意理學家關於“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的說法。他認爲,性雖是理,但理者氣之理,故不能分爲二性。他對理學家的“二性說”提出了不同看法。他說:理一分殊,本程子論《西銘》之言,其言至簡而推之天下之理,無所不盡。
“在天固然,在人亦然,在物亦然,在一身亦然,在一家亦然,在天下亦然,在一歲亦然,在一日亦然,在萬古亦然。持此以論性(即人性),自不須立天命、氣質之兩名,粲然其如視諸掌矣。但伊川既有此言,又以爲才稟於氣,豈其所謂分之殊者專指氣而言之乎?朱子嘗因學者問理與氣亦稱伊川說得好,卻終以理氣爲二物,愚所疑未定於一者,正指此也。”在羅欽順看來,性只有一個,就是氣質之性,既然理氣不二,因此,理欲不是對立的,而是統一的。理就是在欲中,而不能離開人的形體慾望,另有所謂性。天地之性須就人身上體認。這是從“理氣爲一”的觀點出發,論證理欲統一。天地之性氣質之性,宋諸君子始有此言。夫性一而已矣。苟如張子所言,“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不幾於二之乎?此一性而兩名,僕所以疑其詞之未瑩也。羅欽順將兩性視爲一體。是對宋理學家們一貫主張的人性論的突破和發展。
羅欽順反對朱熹及宋理學家們的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觀點,但他又接受了“道心”和“人心”的論述。他將“道心”解釋爲“性”,將“人心”解釋爲情,這兩者是體用關係,不可分離。他說:“人心、道心只是一個心。道心以體言,人心以用言。體用原不相離。如何分得?道心,寂然不動者也,至精之體不可見,故微。人心,感而遂通者也,至變之用不可測,故危。⑤道心,性也;人心,情也。心一也,而兩言之者,動靜之分,體用之別也。凡靜以制動。則吉。動而迷復,則兇。惟精所以審其幾也,惟一所以存其誠也。允執厥中,從心所欲不逾矩也,聖神之能事也。在“道心”與“人心”的問題上,羅欽順又接受了朱熹的心性理論,把道心作爲主宰,當作本體。他與朱熹一樣,也主張通過個人修養的途徑,達到以道心制約人心,以性制約情的目的。
朱熹通過道心與人心關係的論述,提出“存天理,滅人慾”的基本命題。
羅欽順雖然也主張以道心制約人心,以性制約情,但他在天理人慾的問題上卻作了與朱熹有所不同的解釋。羅欽順認爲,欲並不是惡,因此不可去。這是對理學的一個大膽挑戰,他說:“《樂記》‘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慾也’一段,義理精粹,要非聖人不能言。陸象山乃從而疑之,過矣。彼蓋專以欲爲惡也。夫人之有欲,固出於天,蓋有必然而不容已,且有當然而不可易者。於其所不容已者而皆合於當然之則,夫安往而非善乎?惟其恣情縱欲而不知反,斯爲惡爾。先儒多以去人慾遏人慾爲言,蓋所以防其流者不得不嚴,但語意似乎偏重。夫欲與喜怒哀樂,皆性之所有者,喜怒哀樂又可去乎?”在羅欽順看來,欲和情一樣,都是性之所有,情不可去,欲也不可去。
羅欽順的論說帶有自然人性論的傾向。他認爲,欲出於天,既是“必然”,又是“當然”人皆有慾望,這是自然而然的,不是人力所能取消的。既然如此,如果硬要人們去掉慾望,那就違反了自然,事實上是辦不到的。
羅欽順雖然肯定了人慾的合理性,但他並不主張縱慾,而是主張以理節慾。他認爲,欲雖出於性,不是惡,然而如果恣情縱欲,不知自反,社會流於惡。所謂反者,就是迴歸到理,以理節慾。他說:“《樂記》所言欲與好惡,與《中庸》喜怒哀樂,同謂之七情。其理皆根於性者也。七情之中,欲較重,蓋惟天生民有欲,順之則喜,逆之則怒;得之則樂,失之則哀。故《樂記》獨以性之慾爲言,欲未可謂之惡,其爲善爲惡,繫於有節無節爾。”欲出於性,故稱性之慾;理與欲統一,因此,欲不是惡。在羅欽順看來,善惡不是絕對的,以理節慾就是善,無節縱慾便是惡。同理氣等問題上的思想一樣,羅欽順的心性理論也有重要意義。他的思想成爲王夫之、戴震等人思想上的重要啓蒙。
羅欽順他那本窮盡一生心學所著有的哲學著作《困知記》四卷,也被人評價爲“是一部直接批判王守仁的主觀唯心主義的唯物主義哲學著作”。羅欽順的思想亦如同王守仁的心學思想那樣遠傳日本,影響了日本德川時代一些著名哲人的思想。如貝原益軒說:“羅整庵以理一分殊說性,而不分天地氣質,雖與先正之說稍異,可謂有所發明也。蓋本然者理一也,天下之人所稟受者皆一也。氣質者分殊也,衆人所稟各不同,羅氏此論後出者,可謂巧也。羅整庵立理一分殊說,是簡要之言,不要分析而發明性字。愚謂性者一而已矣,不可分天地,氣質之性爲二。”明末清初思想家黃宗羲認爲羅欽順“大有功於聖門”。羅欽順於嘉靖二十六年卒於家,享年高達八十三歲年,贈太子太保,諡文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