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領着賀再起一前一後地進了內殿,還沒來得及行禮,賀芮已經飛撲上來,抱住自己兒子:“再起!你可讓娘擔心死了,沒人爲難你吧?”
賀再起一個大男人,被自家娘當着女帝和公主的面一個熊抱,險些跪倒在地,表情好不尷尬,一邊反手去解賀芮的胳膊,一邊忙不迭地解釋道:“娘,我沒事,這麼晚了您怎麼會在宮裡?”
“還不都是因爲你!”賀芮檢查了一遍,看兒子完好無損,立即又板起了臉,“該做的不做,居然推石頭砸人,砸的還是對你有知遇之恩的龍涯將軍,賀家祖宗八代的臉全讓你給丟盡了!”
賀再起被數落得滿臉通紅,又不敢反駁,沉水猜他平時在家也被這嚴母管得夠嗆,連忙替他開脫:“崔夫人別這麼說,白天的事有點誤會,賀統領是照我的吩咐在做事,巨石從假山上滾落是個意外,並沒有要砸誰,勞您這麼晚還進宮來一趟,真是對不住了!”
“哦,是嗎?可奴家怎麼聽說下午出事那會兒公主也在場,卻不聞不問地,任由着內宮侍衛把犬子給捉進了大牢呢?”賀芮聽了她的話,卻不肯善罷甘休,一手緊緊抓着兒子的手腕,目光如炬,直直盯着面前的沉水。
崔夫人果然不是易與之輩,上回沉水提着禮物上門去拜訪,尚要被她逼得落荒而逃,此番沉水有錯在先,她這話擺明了是得理不饒人,不打算給公主面子了。天逍在屏風後替沉水捏了把冷汗,有心出來解圍,又怕無法解釋自己爲何還會躲在屏風後面,而且……而且自己既然已經做好了走的打算,還是不要再見沉水來得好。
內心矛盾間,就聽到外頭沉水鎮定自若地答道:“出事兒那陣子,我光看到巨石滾下來已經嚇壞了,師父又帶着人恰巧從下頭走過,嚇得魂不附體,連話也不會講了,沒有及時說明情況,委屈賀統領在牢裡吃了點苦。不過崔夫人請放心,此事既然是我主使,出了意外,罪責萬不會落到賀統領頭上,師父那邊我也會親自去與他分說,師父若是氣不過要罰,也由我擔着,本也就是我的錯。”
天逍摸着下巴咂了咂嘴,心道笨丫頭,許多問題不是你一力承擔過錯就能解決的,碰上崔夫人這種得理不饒人的,就該進退有度,既主動承擔責任,也要讓對方明白錯不全在自己,只是自己願意替對方承擔過錯,否則對方定會得了便宜再賣乖,唉,教過的從來也記不住。
“公主能出面向龍涯將軍解釋那是再好不過了,只是當時在場人多眼雜,萬一人人都傳犬子要謀害龍涯將軍,衆口鑠金,公主讓犬子往後如何擡頭做人?”賀芮慢條斯理地又問道。
沉水灑然一笑,正色道:“流言止於智者,賀家三代老臣,一門忠烈,鐵一樣的脊樑骨,死都不怕,難道會怕奸邪小人的耳食之言不成?”
賀芮一愣,沒想到上回見了自己還畏畏縮縮的公主,這次言語卻如此犀利,竟是逼得她不能再挑刺,否則豈不是承認怕了那些流言蜚語?再看沉水,眼光已然多了幾分尊敬,便微微頷首道:“既然公主這麼說,那奴家也就不再多言,打擾了陛下休息,這便告退了。”玉寰舒含笑準了,賀芮便執禮告退。
嚴母一走,賀再起就長出一口氣,抹着額上的汗,感慨又佩服地道:“家母一向能言善辯,又好得理不饒人,今日卻敗在了公主之下,真是叫卑職開了眼界。”
“賀統領此言差矣,令堂也是因爲擔心你纔會同我爭辯,你揹着她說壞話,這可是大不孝,回去將孝經熟讀三遍,不然下回我見着崔夫人,定要告你一狀。”沉水故意板起臉來威脅。
“呃、是,卑職遵命。”
將賀再起也打發走了以後,玉寰舒才笑着問:“不是說推巨石下山是爲了試探龍涯嗎,怎麼剛纔對着賀將軍又換了個說辭?”
沉水搖了搖頭,神情嚴肅地道:“這事還沒有真憑實據,巨石也好,侍衛的臨終遺言也好,只能佐證,不足以斷論,在找到足夠的證據之前不宜打草驚蛇。”
玉寰舒嘆了口氣,看女兒的眼神中帶了一絲憂鬱:“你真的相信他會殺無辜之人?他的爲人,娘很清楚,街邊的乞丐他尚且要施捨些錢糧,更別說那些侍衛,個個都是他教出來的,多少有些感情,是說殺便殺的嗎?”
沉水避而不答,只說:“我信證據,不信人,人會說謊,證據不會。”
玉寰舒失笑道:“你何時又學了這一套,誰教你的?”
誰教的又有什麼要緊了,反正……人也不知去了哪裡。沉水笑着搖頭:“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娘也早點休息。”
玉寰舒看着她走出殿外,正想坐下再吃兩口,天逍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建議道:“叫下人將飯菜端去熱了再吃,身體不舒服又不肯傳御醫,就得自己多愛惜。”
“沒胃口,冷的熱的都味同嚼蠟,差別不大,”玉寰舒盛了半碗鯽魚湯,喝了兩口,見他還不走,心下好奇,便問,“大師去而復返,是否改變了主意?”
天逍嗤笑一聲,在椅子裡坐了,反問道:“你的女兒,你會不清楚她的爲人?我留下來,也不過是等待下一次被驅逐,她一日不信我,便一日身困險境,與其被她拖進漩渦墊背,倒不如痛快抽身而退……”“若真能痛快抽身,又怎會在意賀再起的生死?”
玉寰舒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湯碗:“或許你和水兒都需要點時間冷靜一下,她需要慢慢學會信任和辨別,而你,也需要更理智、更行之有效地引導她,如果你當初對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何妨再給她一次機會,留在宮裡,觀察她幾日,看她沒了你,將如何度過這難關,若最後你仍要離開,那也是她,是祥國的命數所在,你也才能夠了無遺憾。”
天逍沉默了很久,最後點了下頭。
當晚天逍就回了碧鳶宮,白天他同沉水發生的爭執親眼見到的人不多,知道他差點甩手走人的就更少了,於是隔天大家見了他,也都見慣不怪,唯有素竹小樓的丫鬟們感到異樣,公主不再早早起牀去背書,不苦大師居然也不來樓裡耍潑賣乖,含霽小心地試探着問了沉水一聲,得到的回答卻是——他以後都不會再來了。
“公主說他以後都不再來了,到底什麼意思呀?”聽完含霽的話,含月迫不及待地問含光。
“我怎麼會知道?”含光撿着針線婁裡的碎布頭往外扔,頭也不擡地道,“有功夫關心這些,去去去,到內務府去扯二十尺白色的細麻布來。”
正在一旁繞線軲轆的含風訝異地問道:“要這麼多?做什麼用?”
含光翻撿了一陣,找到了線蠟,這纔回答:“公主讓準備,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要布,沒要針線,可真是稀奇,不過針線也捎些回來,公主不用咱們也用得上。”
含月聳聳肩,乖乖去扯布,含霽卻膽戰心驚地問:“公主該不是要扎個小人,然後……”“淨胡說,公主會做那事兒?”倒是含風嗔了一句,“二十尺布扎小人,那得多大一個。”
聽她們倆越說越離譜了,含光趕緊揮手打斷:“別囉嗦了,你們兩個閒着沒事兒做,去抽屜裡翻翻我上回領來的劃粉片兒還有沒有新的,還有頂針、剪子、軟尺,都準備齊了,公主從來也沒做過針線,一次性備齊了,免得回頭問起來又手忙腳亂的。”兩個小丫鬟答了聲哦,就分頭去找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