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琴舍吃過晚飯後,沉水又踱到了畫苑——就是正對戲魚臺,天逍現在住的那處小院。
當初尋點幽被玉寰舒帶回來,並不像現在這樣傷得半死不活,但也好不到哪裡去,他打孃胎裡就帶着病,爹孃又死得早,性子也十分冷淡,見了人理都不理,身疾加心病,讓他出現在沉水面前時,渾然是一副弱不經風的羸弱青年模樣,臉頰慘白瘦削,眼神憂鬱,嘴脣也很不自然地紫紅着。
出於憐憫弱小的善良本性,沉水將這病弱的青年安排在了離自己最近的地方,又點派了更多的人照顧他,甚至從御醫館專門撥了一個善調理的御醫每天去跟前伺候。
因爲尋點幽曾是宮廷畫師,他所住的院子,也就順着棋居琴舍,命名爲畫苑,一直到一年後他病死榻上,都一直住在這兒,享受着比玉止霜還要優厚的待遇。
有這樣的前緣,沉水當日纔會想也沒想就直接命人將他擡到那邊去,只沒想到陰錯陽差地,天逍搶先一步住在了畫苑中。
她來到畫苑時天逍正坐在內堂正對門的圓桌前吃飯,塞了滿嘴的米飯,還要唧唧歪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你不吃飯身體怎麼好得起來,身體好不起來,你拿什麼去恨、去詛咒那些害你家破人亡的混蛋呢?”
沉水一陣無語,對他之前所說的慫恿止霜先生孩子後報仇的話又信了幾分——這傢伙分明就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
內堂裡傳來幾聲咳嗽,然後是一個虛弱到極點的男聲緩慢地說:“我這樣子活着和死了有什麼分別,縱然忍辱負重,將來也無回天之力,不如一死了之。”
呵,從來都不搭理人的尋點幽居然會迴天逍的話,這可真是奇觀,沉水決定不打擾他們交流,偷偷擦着牆根溜到內堂的窗外蹲着,想聽聽他們還會說點什麼。
“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差矣。”
不知爲何,沉水現在一聽到“阿彌陀佛”四個字,腦海中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傢伙又要滿嘴放炮忽悠人了。
果然天逍緊接着就說:“你無非是恨寰舒陛下不肯給你個痛快,你若是死在華國王都,雖有愧列祖列宗,但好歹保住了氣節。可現在你卻被當成戰利品押送回祥國,這於你而言無異於一種侮辱,堂堂華國王爺,亡國之後竟淪爲仇敵的玩物,你不僅失去了身爲王室後裔的氣節,也失去了作爲一個男人的尊嚴。”
房裡,尋點幽緘默,房外,沉水怔忪。
“你若真的咽不下這口氣,我可以給你指一條明路,不必尋死覓活。”還沒等着兩人把他話語中的意味揣摩透,天逍又語出驚人地道。
尋點幽咳嗽幾聲,有氣無力地道:“大師自己尚且是這牢中困獸,如何能救得了我。”話雖這麼說,卻沒有拒絕說我不聽讓我去死。
天逍一時沒說話,碗著碰得叮噹響,想必是在掃剩飯菜,沉水一陣磨牙,心說這傢伙還故意賣關子,這是要急死人麼?
尋點幽很快就按捺不住了,有點憋屈地問:“大師有何良策?”
“不急不急,”天逍有哧溜一聲喝了口湯,“良策有,只是說來話長,你先等我吃飽了再慢慢與你分說。”
沉水蹲得腿麻,又不敢亂動,只能一個勁兒地腹誹他喝湯嗆到。
好容易等到天逍喝完了湯,放下碗勺,卻還不忙着說,而是起身把門窗都給關了,沉水抱着頭,聽上方咣啷一聲窗戶合上,也不知道他發現自己沒有,要是發現了,接下來說的話,是不是會有幾分保留?畢竟慫恿敵國質子復辟和慫恿本國郡王政變,兩件事的嚴重程度是不可以相提並論的。
“咳咳,我醜話說在前面,你們這些王孫貴族的心態,我等草芥平民是不太懂的,待會兒我說的話你聽得慣就聽,聽不慣就當沒聽見,行吧?”
尋點幽似乎也有點等得不耐煩,煩躁地嗯了一聲。
“我來到碧落宮的時間也不長,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的事,因爲寰舒陛下走前囑咐我照顧好公主,所以每次出了事我都會暗中深查,想揪出背後的罪魁禍首。”天逍的聲音很近,沉水覺得他應該是坐在自己背後、一牆之隔的椅子裡在說話,有種他是故意要讓自己也聽的感覺。
尋點幽輕聲問:“你發現了嗎?”
天逍嘶地吸了口氣,語氣聽上去不太有把握:“略有發現吧,雖然暫時沒能抓到那狡猾的狐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就是,這碧落宮裡藏着個臥底,細的我說了你也不明白,只告訴你,這臥底背後的主子,應該是瑞國人。”
他的推斷在沉水的意料之內,卻讓尋點幽結結實實吃了一驚:“瑞國人?”
“對,我早年四處雲遊,也曾到過瑞國,聽說瑞國的三皇子因爲母妃出身寒微,許多年前就離開了瑞國,似乎是到祥國母舅家避難來了,若我沒猜錯,這臥底背後的主子就是這位瑞國三皇子。”
話說到這份上,尋點幽已經明白了:“你要我找到這個臥底,向他的主子投誠,跟他們合作?”
天逍讚許地嗯了聲,道:“路我已經指給你了,要不要走,你自己看着辦。”
尋點幽先是哼哼兩聲,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天逍略帶不滿地道:“你笑什麼?”
“當然是笑你自作聰明,”尋點幽止住笑,冷冷道,“你是什麼人,會這麼好心,給我指明路?你當我是傻瓜,不知道你想用我來釣那尚未浮出水面的大魚?大師未免把我看得太膚淺了。”
不光他,沉水聽完以後,其實也是同樣的想法,哪有人一邊奉命保護公主一邊給壞人牽線搭橋的。但這段時間的相處,沉水頻繁看到天逍施計,除了偶爾激怒了自己外,都稱得上是獨具匠心,頗有成效,慫恿尋點幽的話雖然扯得白了點,但精彩的一定還在後頭。
“我犯不着把那魚釣出來,相反,那魚蹦得越歡騰,我還越高興。”
尋點幽不笑了,於是天逍輕快歡樂地繼續說:“最好它能把整個祥國都毀了,把整座碧落宮都夷爲平地,只要別傷了公主性命,我一概是是喜聞樂見的。”
房裡靜了下來,空氣中的沉悶緊張讓沉水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心裡又吃驚又害怕——毀了祥國,毀了碧落宮,只要自己沒事就好……他是真這麼想,還是在下套給尋點幽?
“大師能否告訴我……這麼恨祥國,卻又要保全祥國公主的原因何在?”過了半晌,尋點幽才低聲問。
天逍欣然應允:“告訴你也無妨,因爲我恨祥國的第一勇士,就是那個率領三萬鐵騎,踏破了華國大好江山的建威將軍龍涯。”
蹲在窗外偷聽的沉水心猛地一提,差點情不自禁地跳起來。
然而天逍的話還沒完,只聽他幾乎是強忍怒氣地對尋點幽道:“我恨他,恨不得活剝其皮、生啖其肉,我要讓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守護多年的祥國滅亡,我要親手殺了他最愛的女人,以報他當年殺我至愛之人的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