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解憂自淪爲孤兒的那天起就住在碧落宮中,雖名義上是御醫,是皇族的臣子,但沉水卻待她如姐妹,一向很聽她的話,這會兒卻說出“她管不到我”這樣的話,實在是離奇了。
天逍抹抹頭上的汗,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專程跑來找我,不是發呆給我看的吧?”
沉水笑了笑,但笑容轉瞬即逝,她雙臂擱在膝頭,手中玩着裙襬的流蘇,不鹹不淡地道:“我可能錯怪你了。”
天逍一愣,摸頭不着腦,奇怪地道:“你是來道歉的?不用不用,我不會生你氣的,不過你有這心……”
“我上午列了一張名單,”沉水冷靜地打斷他的自戀,“上面有我在碧落宮中養着的絕大部分面首的名字和他們不爲人知的過去,但是吃過飯我再想找這張名單,它已經不見了。”
天逍有點明白過來:“那些不爲人知的過去很重要,還是很危險?”
“很危險,”沉水說着,轉過頭也看着他,“宮裡除了我,我娘,只有他們自己清楚自己的過去,那名單上是我的字跡,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讓拿走名單的人胸有成竹地威脅他們,爲他辦事。”
天逍默然,沉水又道:“也許你是對的,我太容易相信別人了,雖然一直在心裡提醒自己,要謹慎,不可掉以輕心,但當需要懷疑的人是和我交情匪淺,關係親厚的人時,我卻怎麼都狠不下心來。”
兩人在遊鴻殿前默默地並肩坐着,含月大概已經命人將情況報告給了雲解憂,但云解憂並沒有心急火燎地趕過來抓人,按說這樣沉水能有更多的時間通天逍交換意見,她是應該高興的,但內心深處,她又情不自禁地去懷疑,莫非解憂拿了名單,做賊心虛所以纔不敢來抓自己?
擔驚受怕,胡亂猜疑,這纔沒幾天,腦袋就開始疼,接下來可怎麼辦,沉水煩惱地揉揉太陽穴,心說自己過去真是很傻很天真,導致現在就算想要萬事多思量也有點力不從心,當真是一口吃不成胖子。
正胡思亂想着,兩邊太陽穴上按過來一雙手,稍微用力,帶着三分真氣爲她按摩起來,沉水微愕,但並沒有拒絕,只調笑道:“你還有這手藝。”
“像我這樣成天到處跑的人,急救按摩一類的本事多少都得學點,皮毛而已。”天逍難得地謙虛了一回。
有他的真氣相助,沉水覺得腦袋裡清明多了,思維也順暢了不少,才又把名單丟失前後的大小事對他說了一遍,天逍聽完,並不急着給出意見,而是反過來問她:“你是一國公主,將來還會接寰舒陛下的位做女帝,這碧落宮中,誰會和你有深仇大恨,非要與你爲難?這名單丟失,往大了說,確實可能會被壞人利用,但往小了說,其實就是一張紙,你到底爲什麼這麼擔心?”
沉水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因爲我知道未來有人會背叛我?這顯然說不過去,自己一無預言天賦二無高人輔佐,這空穴來風的話說出來,除了讓周圍人人自危之外還真沒什麼別的用處。
天逍見她不答,又道:“你就沒懷疑過不是他們,而是別的什麼居心叵測外人做的?”
這回沉水果斷地搖了頭:“不是外人,就是這碧落宮裡的人。”
天逍再次一針見血地問:“你怎麼會這麼肯定?”
“因爲……”沉水猶豫了下,還是不願把實話對他說,“因爲我模糊地感覺到身邊有人要害我。也許是我這次受傷以後……變得膽小了吧,我也不知道,就是有這樣的感覺,夜裡都睡不踏實。”
天逍吁了口氣,道:“是因爲那個把你引誘到獨秀閣的小丫鬟吧。”
沉水默然點點頭,喃喃自語道:“上次下毒的事,怎麼看君哥哥都是無辜的,但這一次名單丟失,儘管我不想,可他仍然是有嫌疑的人之一。如果不是他,那又可能是解憂,這更加不合邏輯,解憂如果想害我,療傷的時候稍微馬虎大意一點,就可以給我留下頑疾,犯不着下毒。四個丫鬟都是附近農家的姑娘,字都不認識幾個,說她們會偷名單,連我自己都不信,要是下毒,背後也一定有人指使。”
“怪就怪在爲什麼是醉蛇,對吧?”天逍笑着問,接着一手裝模作樣地摸了摸下巴,道,“其實這名單丟失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要解決起來很容易,有兩個辦法。”
“什麼辦法?”沉水訝然望向他,自己還在思考是誰偷的,他已經有解決之道了?
天逍一捶手心,神采奕奕地道:“其實你無非就是害怕,那麼這樣好了,我,住到你樓裡,寸步不離地跟着你保護你,這樣你就不用害怕了。”
這算什麼餿主意?剛覺得他有點靠譜,又開始犯渾了!沉水磨着後槽牙,陰惻惻地道:“你可知道在我及笄之前,君哥哥都不敢留在素竹小樓過夜,更何況你——一個不學無術油嘴滑舌的色和尚,想住到我樓裡來,美你的去!”
天逍立刻雙手合十,做出道貌岸然狀:“阿彌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公主將貧僧當成路邊的一顆小石子便好,擺在房裡,無非佔巴掌大塊地,卻能換得夜夜安穩睡覺,豈不妙哉?”
“妙你個頭!”沉水慍怒道,同時擡腳在他小腿上狠狠踹了一腳,“第二個辦法呢?”
天逍被她踢痛,趕忙收斂起無恥的嘴臉,自覺地往旁邊挪了兩寸,陪笑道:“第二個辦法更簡單直接,既然你害怕他們被人利用,那就索性全都攆出宮去,永絕後患。”
沉水臉上怒意不減,氣鼓鼓地道:“這個我想過,但是之前和君哥哥商量的時候,他以爲我遣散面首是爲了樂先生,還跟我吃起醋來,如果真的要現在就把人全送走,難道真讓樂先生背上禍水的罵名?那他不得念死我。”
天逍聞言哈哈大笑,擠眉弄眼道:“阿彌陀佛,送死你去,背黑鍋我來,這紅顏禍水的罪名既然他君無過無意攔在自己頭上,那就貧僧委屈一下,頂着唾沫替公主排憂解難吧。”
“你?”沉水頓時跟聽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鄙夷地看向他,目光在他臉上一頓,又轉開一旁,漫不經心地哼哼道,“那隨便你,你愛往自己身上潑髒水,回頭我被娘罵了也要算在你身上。”
雖然不太想承認,但那張英氣逼人的臉確實也還對得起“紅顏禍水”這四個字,並不會辱沒了她祥國公主的眼光。可煩就煩在,這傢伙是個和尚,一天之內他也長不出頭髮來,到時候要如何向所有人解釋?
天逍只笑得眼都彎了,合掌施禮道:“能讓公主爲了我遣散所有面首,這是貧僧的福氣,怎能叫潑髒水,分明是天降甘霖纔對。”
沉水又沒好氣地瞥他一眼,然後想了想,道:“你說你喜歡我,現在又要背這個禍水的黑鍋,那就消了法號還俗吧。”
“阿彌陀佛,貧僧無意還俗,”意外的是,天逍雲淡風輕地搖了搖頭,“我曾發誓一生修行不近女色,可現在不近女色似乎是不可能了,那一生修行就說什麼也得堅持下去,況且我所以能察覺到你有劫難將至,亦是託了前面十年苦心修行的福氣,還俗這種半途而廢又忘恩負義的事,貧僧覺得還是不做爲好。”
“你——!”沉水瞬間怒得站了起來,直指着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明明是他自己毀了當年立下的誓言,腆着臉非要賴在自己她身邊,現在又說得好像自己情非得已似的,他倒是一邊剃髮修行一邊沉湎女色了,讓外人怎麼看她這個公主?
沉水被他這話氣得夠嗆,站在原地喘了一陣,方冷笑一聲,道:“爲了一個不願還俗的和尚遣散宮中面首,別人一定以爲我瘋了!”說完一扭頭,氣沖沖地丟下他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