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人火燒眉毛一般趕着衝進偏殿,一去就是大半個時辰,龍涯只是不知出了何事,在前殿裡坐立難安。
天逍被他在眼前走來走去晃得眼花,忍不住討饒:“我說大統領,大將軍,你能不在我面前走來走去的嗎?出家人最講究清靜,你這是毀我修行啊!”
龍涯理虧,只得忍氣吞聲道:“對不住。——陛下究竟怎麼了,不是說除夕那夜是摔傷了腿,怎會突然地傷勢惡化,趙大人都進去半天了。”
“有些是我們這些外人不方便知道的,將軍少問爲妙。”天逍懶懶地擡了擡眼皮,說道。
龍涯神情一滯,似乎想到了什麼,正巧這時趙大人和沉水一前一後地過來了,便立刻迎上去問:“趙大人,陛下怎麼樣了?”趙大人看看他,不是保密範疇內,搖搖頭,什麼也不說就走了,龍涯一頭霧水,只得硬着頭皮問沉水:“陛下怎麼樣了?”
沉水乜他一眼,反問:“你關心這個做什麼?”
龍涯着實被堵了一記,嚴格意義上來說,外臣是不能過多打探帝王的身體狀況的,人君願意說的,自會有御醫代爲傳達,御醫都不說什麼,再問就是逾越本分了。
過去他是女帝近衛,玉寰舒最信賴的人,不用他問都會有人爭着來告訴他各種事,但現在……
“母皇有一道口諭要我傳給將軍。”沉水道。
龍涯默默地退了半步,單膝跪下。
“查實,建威將軍龍涯受奸人矇蔽,借職務之便,盜取軍械,損公肥私,按律當斬。”
沉水頓了一頓,垂下眼去看他的臉色,卻見龍涯面不改色,像是早已做好赴死的準備。
“但念其爲祥國出生入死,開疆闢土,立下汗馬功勞,此次乃是初犯,罪不至死,去其御前大統領之職,派往南疆白泥關駐守三年,三年期滿,回朝復職。”
殿中靜了很久,龍涯方纔擡頭,訝然問道:“這真的是陛下的旨意?”
沉水白眼一翻:“娘沒空,我是儲君,代行皇權,我說了算,龍涯將軍,請吧。”
一旁的天逍不懷好意地插嘴問道:“這算是下放?準帶家眷不?”沉水瞪過去:“帶誰,你?”天逍忙吐吐舌頭表示自己什麼都沒問過:“阿彌陀佛,皇恩浩蕩,龍涯將軍還不回去準備一番,即日啓程啊。”
“沉水,你既已恨我至此,何不放我一死?”龍涯的話語中不無悲痛之意。
“你搞錯了,”沉水豎起手指晃了晃,“第一,我犯不着恨你,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多得是,恨字還有半邊兒心,我是真不想在你身上再浪費心力了。”
龍涯露出痛苦的表情,重重地點了一下頭,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將自當領命,明日午時便會啓程,前往南疆,鎮守白泥關。”繼而起身,步履沉重地往殿外走去。
“第二,你既已明白我的意思,往後再見面,希望你能尊我一聲公主。”
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地,恩斷義絕。
自此只是君臣,再不是師徒,孩提時代依戀的懷抱不復,懵懂年紀憧憬的情郎不復,有的只是家國大業,只是孽債未償。
龍涯呆立在殿前,許久也擡不起腳邁過那道門檻。午後的暖陽照進殿內,將他的背影熔成一灘化不開的黑漬,深深印刻在了遊鴻殿的青石地板上。
足足愣了一盞茶的功夫,他才重新提起力氣,邁步離開。
他走以後,豔陽刺目,沉水閉上了眼,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倒有點同情起他來了,”天逍吧咂着嘴評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吶,你還只是個儲君,就開始清君側,往後我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啊。”
沉水站在光影的接駁處,雙手疊在身前,漠然道:“這是我最後的底線了。”
天逍點點頭:“我知道,你不能殺雲解憂,也不能殺龍涯,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分開,至少接下來我們不用再擔心他們從中作梗,串通外敵來顛覆祥國什麼的。三年期滿,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冷得差不多了,到時候就是想折騰,也折騰不起來了。”
沉水“嗯”了一聲,悵惘地道:“當初我以爲點幽恨我,嘴上說不恨,只是隨口說說,現在我才明白,恨一個人也不是樁容易的事兒,還不如算了,省得心累。”
翌日正午,王都南門外,三千甲士縱橫成伍,靜候出發號令。
一代名將突然被派往南疆邊陲,引來無數好奇的王都百姓圍觀送行,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這建威將軍究竟犯了什麼事,竟被調往這麼偏遠的地方駐守,而且來送行的也不是女帝,而是儲君。
沉水披着大氅下馬車來,正捋着馬鬃不知思索何事的龍涯回過神來,轉身跪下接駕。
“此去路途遙遠,還望將軍珍重,”沉水免了他的禮,招招手,含光捧來一隻匣子,沉水親手遞了過去,“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請將軍不要推辭。”
龍涯見那匣子巴掌大,裝的定不會是金銀,便接過來,打開一看,裡面躺着一隻白瓷小瓶,瓶身上貼的紅紙寫着五個小字——續元還神散,不由大爲驚訝:“這……”
沉水微微一笑:“這是我特意向母皇求來的,白泥關位於祥國與夏國的交界處,將軍年輕時也曾駐守過,當知此處地勢險要,乃兵家必爭之地,母皇登基以來,大小衝突不斷,近來夏國更是頻繁挑釁,隨時可能再啓戰端,將軍此去,萬萬要小心。”
龍涯默默合上匣子,低着頭對她抱拳:“末將遵命。”
沉水又道:“你不必擔心解憂,我不會爲難她的,我保證你三年後回來,她不會少一根頭髮。”
龍涯只是輕輕點了下頭:“多謝公主。”
繼而無言,二人視線交纏,彷彿有千言萬語在胸中激盪,卻又只是靜靜佇立在寒風之中,任衣帶飄揚。
副將惴惴走近,低聲道:“將軍,時辰已到,是否起程?”
“嗯。”龍涯不捨地收回了視線,副將立即高聲宣佈:“衆將聽令,起程!”士兵們轟然應和。
龍涯翻身上馬,便要朝隊伍最前端走去,沉水掙扎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出聲喚道:“師父!”
這一別,或許就是永別,自己能否活到他回來,自己也不知道。
“師父,”沉水雙手在袖中絞緊,忍着淚意,小聲問,“你真的喜歡過我嗎?”
龍涯嘆了口氣,答道:“師父喜歡的一直都是你。”說完不等她再發問,一抖繮繩:“駕!”策馬飛馳而去。
——師父欠了她的,陛下也欠了她。
——師父喜歡的一直都是你。
沉水揉了揉眼角,卻發現已經流不出眼淚來了,她茫然地一笑:“師父,保重。”
送行的人羣漸漸散了,只有一位風姿翩翩的年輕公子還留在原地,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的背影,和煙塵漫漫的官道。
龍涯被調離王都實在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但所幸去的地方好,白泥關,萬青山的咽喉要地,雖說易守難攻,夏國不敢輕易舉兵,但如果禍起蕭牆,那又另當別論了。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啊。”年輕公子微笑着嘆了一句。
萬青山,白泥關,血染千里,哭聲震天。
總有一天會讓你以性命償還自己所欠下的血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