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涯打發人去請大夫後,自己也匆匆趕到驛館來,習慣性地就要直接進門,卻在看到樂非笙一身白晃晃的單衣後,猛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份不同過去,不能再隨意進出公主的閨房,於是在門外道:“末將已派人去請大夫,請公主……請公主稍候。”
“龍涯將軍日理萬機辛苦了,這兒有我陪着,不會有事的,將軍請回吧。”樂非笙冷淡而敵意的聲音從房中傳出。
“公主感覺如何?”龍涯卻不走,聽不到沉水說話,教他怎麼能放心。
樂非笙哼哼冷笑,挑釁意味十足地反問:“能如何?將軍問得再多也不能代她受苦,況且要想根治痛經,便唯有生育子女一途,將軍既不能效勞,又何必多管閒事。”
龍涯眉頭用力皺起,慍怒道:“我似乎從沒得罪過你,何以說話咄咄逼人?”
樂非笙動作溫柔地摟着沉水,語氣冰冷地答道:“得沒得罪過你自家曉得,莫想刀麼人說就麼人曉得你幹過些喃挫事,不是不報,時候沒到。”
突然間換了方言說話,讓龍涯心下一驚,似乎想起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臉色變了幾變,最終決定什麼也不說,默默地退了下去。
大夫趕到後,給沉水紮了針開了藥,足足折騰到後半夜才讓她的痛經有所緩解,疲倦不堪地睡過去。樂非笙坐在牀頭,沉水像只小動物一樣伏在他膝上,雙手抱着他的腰,讓人走也走不掉。
含光爲難地絞着手裡的布巾:“這可怎麼是好,驛館的牀小,兩人也睡不下……”
樂非笙笑道:“沒事,我在這兒坐上一宿就是了,公主好不容易纔睡着,別驚醒了她。嗯,對了,別讓小郡王知道這事,我可不想死於非命。”
含光忍俊不禁,答應着退了出去。
房裡只剩下熟睡的沉水和被當做人肉抱枕的樂非笙,安靜得能聽到翕張的呼吸聲。
樂非笙一手搭在沉水腰側,出神地想着什麼,南疆初春潮溼的空氣讓他彷彿溯着時光之流,回到了十幾年前的孩提時代,回到自己剛剛跟隨父母逃難到萬青山的時候。
羅西村並不是一個很熱情好客的村子,他們的祖先世世代代養蠱習巫,平素絕少同外界打交道,要不是當時的村長開明,他們一家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村裡落腳的。
父母將房子建在了村子的邊緣,一家三口自己種地織布,與村民保持着謹慎的距離,只求得到蠱民的些許庇護遮掩,躲過仇家,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輕易叨擾村民。羅西村的人戒備了兩年,見他們老實本分,也就收起了冷冰冰的態度,偶爾見了面也會打聲招呼,但仍是客氣的成分居多,從未將他們當成自己人。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只有七歲,正是愛玩的年紀,可村裡的小孩都不願意理他,做什麼都不帶他,甚至假裝看不見他。長大以後再回想,其實當初能不被欺負,已經是萬幸了。
在村裡的小孩當中,只有一個比他還小的女孩例外,女孩身體不好,絕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家門口的小竹凳子上看大家玩,沒有玩伴的他試探着過去和女孩搭話,女孩也很高興有人能陪自己,於是欣然接受了這個來自中原的朋友。
——非笙哥哥快看那邊,梅花開了!
——笨雪兒,那是雪,不是梅花,這麼冷的天,梅花纔不會笨到現在開花呢。
——是真的是真的,你不信,我去摘一枝回來給你看。
——哎哎,你病還沒好,爺爺不是說了不準出門的嗎,我去看看。
——真的是梅花!雪兒你看,白色的梅花,像雪一樣!
——嗯,真漂亮。
歡喜的面孔突然變成了被水泡得慘白髮脹的死人臉,樂非笙驚醒過來,凝神看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明亮起來,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該亮了。
沉水還在睡夢中,臉上覆着一層細密的汗珠,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似乎也做了夢。
樂非笙用手背輕輕貼了貼她的臉頰,感覺不再像昨晚那般冰冷,知道她是真的舒坦了,稍微放心了點,就想將她抱起來放回牀上。
哪知沉水不知夢見了什麼,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樂非笙輕輕扯她的手,反而讓她哼哼唧唧地發出夢囈,抱得更緊了。
少女因他要脫身而露出不滿神色的睡顏看起來比平時更率真可愛,彷彿卸去了塗畫在臉上的那層多疑不安的油彩,展現出的都是發自內心的依戀。樂非笙忽然不捨得將她放開了,他彎下腰,慢慢湊近了沉水,似乎想吻她。
沉水感覺到吹拂在鼻脣之際的溫暖呼吸,在夢中皺起了眉,嘟囔着罵道:“臭和尚,有什麼了不起的……”
樂非笙動作一滯,嘴角彎了彎,無聲地笑着擡起了頭。
——先生,是我,我是沉水!
是的,她是祥國的公主,玉沉水,不是雪兒,不是的。
儘管也有那單純善良的心,也有那彷彿不會沾染世俗塵埃的明亮雙眼,但她只是玉沉水,永遠不會成爲雪兒,真正的雪兒已經死了,六年前就死在了夏國入侵祥國的鐵蹄之下。
樂非笙深深吸了口氣,將沉水從自己身上解了下去,輕輕慢慢地放回牀上,又給她蓋好了被,才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出房間。
下了大半宿的雨已經停了,瓦檐參差錯落地滴着水,將地面打出一排整齊的小坑。
“雪兒,你再等等,我一定會帶你去看海的。”他俯瞰着積水的路面上自己的倒影,自言自語着,彷彿在堅定自己的某個念頭。
而在遙遠的王都,棋居遭刺客襲擊的事也終於千迴百轉地、傳到了玉寰舒的耳朵裡。
“這究竟是怎麼了,半年裡的刺客比我過去三十幾年見的還要多,到底是衝着什麼來的?”一簾之隔,玉寰舒倚在榻上,話語中難掩怒意。
天逍抓着臉蛋裝傻充愣:“不太清楚,陛下也知道,之前幾次行此事件都被龍涯將軍一手遮天壓了下來,所以現在司刑監做事都畏首畏尾,恨不得永遠也查不出,否則三年後龍涯將軍回朝,會饒得了他們?”
玉寰舒用力一拍案頭:“這羣廢物!”
君無過失蹤已經整整一天了,賀再起打着查找刺客的名號將整個碧落宮都幾乎翻了過來,還是不見他的蹤影,唯一不能搜查的,也就只有遊鴻殿、玉寰舒靜養的偏殿了。
這也是天逍對刺客消息網開一面的目的,玉寰舒一旦知曉此事,必然會傳自己過去問話,纔有機會查探君無過是否躲在遊鴻殿。
“也不知水兒那邊談得如何,這種時候若是打起來,真是叫人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玉寰舒頭疼地按着太陽穴。
“陛下不必擔心,沉水已經和對方談過一次,有些意見達不成共識,相約三日後再談,相信不會有太大問題。”天逍鎮定自若地回答。
玉寰舒眉尾一挑,隔着簾子彼此無法看到表情,口氣卻清晰地傳達了她的懷疑之心:“從白泥關到王都的信鴿少說要飛六天,你怎會知道他們已經談過?”
天逍笑笑並不正面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角落裡的一隻櫃子上,意味深長地道:“陛下信我就是了,沉水託我照顧陛下,就算夏國人打到王都來,我也會保你們母子平安,陛下現在身子不一般,不應再操勞這些煩心事,交給我就好。”
玉寰舒自然是看不到他的視線,權衡一番,似乎別無他法,別說自己的精力不容許思慮過多,就算精神好,身子也沉得行動不便,想做什麼也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希望我和水兒都沒有看錯你。”她沉沉地嘆了口氣。
從一開始掌控範圍內的信任,到現在不得不全部仰仗他,玉寰舒心中一直有根弦繃得很緊,唯恐天逍成爲第二個龍涯,養在腳邊時看起來尚乖巧,可狼終究是狼,養得再久,也不會變成了狗。
如果他矢志不渝倒還好說,倘若中途改變了主意……想到這裡,玉寰舒不寒而慄。
那就是自己親手將整個祥國送進了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