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香亭中有漢白玉的石桌和石凳,每天都有內侍來擦拭,倒是一塵不染,沉水挑了個曬不到太陽的位置坐了,下巴一擡:“坐。”
天逍雖然很會蹬鼻子上臉,但絕對分得清何時對方容得他耍賴,何時該夾着尾巴做人,沉水雖然賜了座,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站着,包袱卸了放在腳邊,很是服帖地問:“我又做什麼讓你不高興的事了?”
“你自己覺得呢?”本着不打自招寬大處理的好心,沉水決定給他一個認罪的機會。
“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如果我主動認錯道歉,然後你覺得可以原諒,”天逍兩眼閃閃亮地問,“那我不但可以不用捲鋪蓋走人,還可以住在你樓裡?”
沉水不說話,就算是默認了。
菜頭都掛在嘴邊,驢子哪有不撲上去啃一口的道理,天逍喜上眉梢,馬上就認罪服軟:“我不該在破落王爺的藥裡下黃連,不該去瘋子樂師那裡揭僞君子的短,不該隔三差五打着探望的名義去監視暴脾氣小郡王,不該看到雲姑娘出宮就跟蹤她。你罰我跪仙人掌吧,我以後不敢了。”
沉水猛提一口氣,差點被他氣暈過去:“你都幹了些什麼!”
天逍指指亭子外:“那邊有仙人掌,我去摘點來?”
“別扯些有的沒的!”沉水怒不可遏,只差沒一腳踹過去,“我問的不是這些!”
天逍十分無辜地反問:“那你要我招點啥?我都招,絕不欺瞞。”
也許是他的態度實在太配合,沉水憋了一肚子火,竟然覺得不太好意思發出來,只好咬牙切齒地道:“你是誰從哪兒來來幹什麼,說過的話有幾句真幾句假,通通給我招了!”
“前面三個問題以前不就都回答過你了,再問多少次也是一樣的啊。”
沉水冷冷睨着他:“你到現在還堅持自己是來替我化劫,而不是打着化劫的名號,來找我師父報殺妻之仇的?”
天逍“誒”地一聲愣了:“殺妻之仇?”
沉水脣邊浮起一絲冷笑:“你那天給點幽支招,說的話我可是全都聽見了,你要殺了師父心愛的人,爲你死去的心上人報仇,別說你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我現在去找點幽對質,你說他會不會舍卒保車,把你說過的話和盤托出呢?”
“不會……呃、會會!”天逍本能地搖頭否認,一看對面眼神不善,立刻又猛點頭,“可那是我對他說的,又不是對你說的,你想,他那幾天不吃不喝的,我不騙着他,他能安生地活到寰舒陛下歸來嗎?”
沉水的臉色依舊難看:“可我怎麼聽着你當時那語氣,更像是在說真心話。”
天逍扶額道:“我不演得跟真的一樣,他能信嗎?再說剛纔你來的時候,不也聽到了,我一個不留神說溜了嘴,被他發現我那天是在誆他,你要不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他解釋了。”
接着又趁熱打鐵,在她跟前的另一個是凳子上蹭着坐下,抓起她的手,萬分誠懇地道:“我本來想用那破落王爺來釣大魚,沒想到他雖然是個病秧子,腦袋還不笨,我只好下猛藥,灌迷湯,先取得他的信任再說囉。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被他奴役了這麼多天,還沒釣到魚。”
聽上去有條有理,但他既然能在尋點幽的面前演得那麼逼真,誰能擔保他對自己說的不是謊話?
沉水心裡很不痛快,但有過一次誤會了他的經歷,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蠻不講理了,怪只怪他巧舌如簧,自己偏偏又找不到破綻,力不能敵,再次敗陣下來。
“我說啊,嗯……該招的我都招了,是不是可以不用滾了?”天逍巴巴地湊過來問。
沉水正窩火,順口就罵:“滾!”
沒想到天逍還真的“滾”了,而且是帶着她一起“滾”的——
就在她說出那個字的一瞬間,細碎的金屬破風之聲從非常近的距離傳來,沉水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天逍一把抱在懷裡就地一滾,接着便是“咄咄咄咄”一連串的敲擊聲,像是有什麼東西釘進了木柱,她正想爬起來看看怎麼回事,天逍又一把將她的頭按下去:“趴着別動!”自己則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撲了過去。
沉水於是不敢輕舉妄動,只擡頭向高處看了看,果然正對聲音傳來方向的那根柱子上密密麻麻釘了幾十根明晃晃的銀針,看得她雞皮疙瘩順着脖子往上爬,連忙高聲喊:“來人!有刺客!”
在附近巡邏的內宮侍衛聞聲趕了過來,有了人護駕,沉水才扶着石凳爬起來,繞下假山去看天逍追刺客的結果。
狀況比預想的要好很多,刺客似乎是隻擅長暗器不擅長肉搏,沉水在侍衛們的陪護下追到快出宮牆的地方,找到了天逍和那刺客……的屍體。
灰白的宮牆上一大灘鮮紅刺眼的血跡正一道道往下流,期間詭異地混雜着一些白色的東西。
沉水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目光轉向天逍提在手中、頭破血流斷了氣的刺客時,才猛然醒悟過來,喉嚨裡咕的一聲,捂住了嘴。
天逍大概意識到自己一個出家人大開殺戒的樣子不太好看,趕忙把屍體朝旁邊一扔,手在衣襬上擦了擦,咧出一口白牙,裝無辜:“嘿嘿嘿~”
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噁心作嘔的感覺壓了回去,沉水又瞟一眼那死不瞑目的刺客,就再也不敢看了,皺着眉頭直拍胸口:“你下手怎麼這麼狠,至少也該等審問出他背後的主使者是誰再殺啊。”
“一時手快……”天逍抱歉地摸摸頭。
留在亭子裡調查的內宮侍衛副統領賀再起這時也趕了過來,先對沉水行了叩禮,自陳有所疏失,又請了罰,然後纔將兇器銀針呈了上來:“公主請看,這些針做工十分精細,小心!針上可能有毒!”
沉水嚇了一跳,忙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不敢再碰,只問:“能查到這針的來頭嗎?”
賀再起有些爲難地道:“這……光憑几根針恐怕不容易查到,若是針上有毒,或是刺客身上還有些別的線索,倒是可以順藤摸瓜。——刺客抓到了嗎?”轉頭就問身旁的侍衛們。
侍衛們不知該怎麼回答,目光不約而同看向那慘不忍睹的屍體。賀再起疑惑地順着他們看去,也被這腦漿迸濺的架勢給嚇到,當即發飆:“誰讓你們把他殺了!”
“算了,殺也殺了,賀統領用不着責怪他們,和他們無關,”沉水看那些侍衛欲言又止,就知道誰也不敢站出來說真相,於是自己站出來解釋,“你們把屍體擡回去再仔細檢查檢查,看有沒有什麼線索,沿途經過的地方也搜一搜,說不定會有落下什麼,針上有毒無毒也記得找人驗,儘早給我答覆。”
賀再起見她沒有動怒,真是大鬆一口氣,立刻領着手下將屍體擡走了。
人都散了以後,天逍才一副小媳婦樣磨磨蹭蹭挪到沉水跟前,腆着臉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會護着我,就像我剛纔護着你一樣。”
沉水被他這肉麻話激得剛退下去的雞皮疙瘩又爬了一臉,厭惡地翻了個白眼:“少貧。”
“這不是貧,”天逍表情只有那麼認真,“剛纔我要慢那麼一會兒,就算你沒事,我也要自己變成仙人掌了,是不是可以將功折罪一下,之前說的罰跪就免了呢?”
他畢竟剛剛纔又救了自己一命,沉水也不好駁他這麼小小的請求,就點了下頭。
天逍頓時歡呼雀躍:“不罰我就是原諒我的意思?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這就去搬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