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矇矇亮,沉水就散着一頭長髮起牀了。
她一整晚都沒有睡着,現在頭還昏昏沉沉地疼,打開門想到外面呼吸一點新鮮空氣,不留神腳下踩到了東西,“唉喲”一聲慘叫,把她嚇了個清醒。
“你怎麼在這兒?”沉水驚訝地脫口而出,覺得自己的語氣似乎太和藹了,又板起臉來冷着聲音道,“你在這兒幹什麼,偷聽,還是偷看?”
天逍活動着剛被她踩了一腳的手指從走廊的地板上爬起來,艾艾地道:“擔心你,所以就……過來看看。之前是在打坐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所以……”又探頭探腦往裡看,“怎麼就你一個人?”
沉水後退一步,在門檻上坐下來,抱着膝蓋一臉淡漠:“不然還能有誰?”
“……他沒來?”天逍小心翼翼地問。
“來了,”沉水心不在焉地低頭扯着打結的頭髮,“我和他說了幾句話,就讓他走了。”
茶色的天光將她的臉色襯得病態的蠟黃,天逍心裡有愧,也不好多問他們聊了些什麼,抓了抓頭皮,小聲道:“對不起。”
沉水搖搖頭,仍舊有些浮腫的眼看着他:“我認真想過了,昨天不該打你,該被打的其實是我自己,活該犯賤,落得這下場。”
天逍忙擺擺手:“你別這麼作踐自己,每個人都有不懂事的年紀、我是說每個人都難免會所愛非人!呸、我的意思是……”
沉水忍俊不禁,蒼白的微笑在臉上一閃而過,不再談這個話題:“還疼嗎?”
被她冰涼的手指在臉頰上蹭了蹭,一向老臉厚皮的天逍居然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不、不疼了,不疼,你那點兒手勁,打不疼的。”
這純屬扯淡了,好歹沉水過去也跟着龍涯習了幾年武,雖說只是爲了強身健體,必要時候不至於沒有自保之力,但力氣絕不像普通姑娘那麼柔弱,一巴掌扇過去,又是盛怒之下所爲,現在臉上的指印還沒消盡,足可見打得有多疼。
兩人默默對視,目光中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師父另有喜歡的人,”過得一陣,沉水忽又開口道,“我對他說,以後不會再任性了,不會再讓他爲難,希望他會好好待那個姑娘,而我,也會試着去喜歡別的人,不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去破壞、去打擾他們。”
本以爲天逍聽了她的話,該會表揚她放開過去向前看什麼的,可沉水說完後看着他,卻沒在他臉上找到一丁點的讚許,倒是見他眉頭猛然一皺,反問自己:“他另有喜歡的人,他親口承認的?”
沉水莫名其妙地點頭:“是啊,我說如果師父你心裡已經有了別人,那我以後就不再纏着你想着你了,他倒也……沒說有,應該是怕傷我的心,所以纔不願意承認的吧。”
“呵呵,怕你傷心?”天逍摸摸下巴笑起來,“怕你傷心,就不會先把瘋子樂師氣跑然後又拖君無過頂罪,最後還從你樓裡溜掉。陪你睡一晚,多大個事兒,就算家有賀夫人……就賀夫人吧,就算家有賀夫人那樣的嚴妻,也該縮着腦袋少惹你纔是,像他那樣蹦出來演一出大戲,然後又拍拍屁股走人,像話嗎?”
這話要是放在過去,誰說沉水一準跟誰急,敢說龍涯的不是,就是和她過不去。但這回沉水只是安靜地坐着聽完,然後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對於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確實也沒有什麼好維護的了。
天逍將一肚子不滿抖落出來以後,才又想起沉水從來不愛聽這些,一把捂住嘴,悶聲道:“你可不可以假裝我什麼都沒說,或者你什麼都沒聽到?”
沉水莞爾,抓着他的腕將手掰下來握住:“你說的沒錯,只是我一直不願意接受罷了。師父不喜歡我,卻喜歡着一個收買刺客來殺我的人,你說我怎麼還能相信他,反過來責怪你呢?”
天逍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卻又興奮難掩地問:“你終於肯相信我了?”
“人生如賭,與其墨守成規,不如放手一搏,”沉水微笑着,將他的手掌豎起,“經過了昨晚的事,我想通了很多東西,更加覺得你說過的許多話都很有道理,所以……”
“……所以?”不知怎的,天逍看着她的笑容,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沉水用另一手與他擊掌爲盟,笑得狡猾:“本公主決定奏請母皇,拜你爲太師。”
當然,拜一個面首做太師,這種話,只能是說說而已,無論哪一國哪一朝都有不成文的規定,一入後宮深似海,從此不得上朝堂,天逍是衆人明眼看得出來和公主關係匪淺的人,玉寰舒再怎麼寵愛女兒,也不會拿祥國的體面開玩笑,不過還是象徵性地給了個……少師的頭銜,一字之差,在這個沒有太師的時候,除了俸祿,區別不太大。
“你不如殺了我算了!”天逍死死抱着柱子不撒手,對於要給他脫掉僧衣換官服的行爲表示堅決不從。
沉水笑得一臉陽光燦爛,打了個手勢,丫鬟們放下手裡的官服官帽,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碧鳶宮,將逼良爲娼留給她親手來辦。
她抄着胳膊走上前去,揶揄地問:“死都不願意?是誰說做我的什麼全憑我把他當做什麼,做少師不比做面首強?至少我還得尊稱你一聲先生,往後你就有批評我的權力了,你難道不該三呼萬歲,感激涕零麼?”
“可是他們三個會殺了我的!”天逍據理力爭,“你沒看到從那天以後,他們每個人看到我的表情,都跟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似的,明明是龍涯闖的禍,憑什麼黑鍋要我來背!”
沉水眨眨眼,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記得曾經有人說過,送死我去,背黑鍋他來,紅顏禍水也是天降甘霖——大概是我記錯了,沒有人會這麼傻的。”
舊事重提是女人的殺手鐗,天逍無可奈何地放開了柱子,按着她的肩懇求道:“真的不能這樣,沉水,這樣傳出去不好。”
“我都不在乎,你怕什麼?”沉水白他一眼,“有一個和尚做少師,還能比有一個和尚做面首更難聽?”
“問題不在於做什麼,而是我人在碧落宮的事,不能傳揚出去,被人知道了你會有大麻煩的。”天逍苦大仇深地道。
能有什麼大不了的麻煩,沉水不以爲然地想,難道這位大師的無數信徒會衝到碧落宮前來請命?“你是不想被人知道你十年清修毀於一旦?”她戲弄地問道,“還是怕你拯救過的那些善男信女把我當成妖孽?”
天逍哀怨地搖搖頭,扯着她的袖擺可憐兮兮地問:“能讓陛下收回成命不?”
沉水遺憾地聳了聳肩:“應該已經昭告羣臣了。”
於是天逍萬分痛苦地蹲進了牆角。
從不關心國家大事的公主在笄禮之後立刻拜了少師,每日必學習兩個時辰,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不僅令滿朝文武十分驚喜和欣慰,也令王都驛館的另外兩國使節感到格外費解,消息飛鴿傳回國,不出半個月便已在夏國和瑞國王室子弟間傳得人盡皆知,天逍最擔心的事也終於發生了。
隆冬時節的天總是黑得特別早,天逍從遊鴻殿出來的時候,沿路已經亮起了宮燈,他揉着餓得咕咕直叫的肚子正走在回碧鳶宮的路上,忽地嗅到一絲不對勁,閃身一躲,手刀擦着耳朵劃過,慢一步差點就被打暈了。
一個後縱掠開數尺遠,天逍擺好了架勢,警惕地看着那黑衣來人。
個頭不高,塊頭不大,曲線玲瓏……天逍眼皮一跳,內心大叫一聲——不會吧!
只見那黑衣人姿態輕鬆隨意,一邊朝他走過來,一邊伸手扯了蒙面黑紗,露出一張熟悉得深惡痛絕的臉。
“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