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素竹小樓吃過了晚飯,君無過和往常一樣,十分知趣地起身告辭了。
他向來是個掂拿得很準的人,絕不會像天逍那樣賴着不走,或者像樂非笙那樣槓着不來,沉水請他,他就春風滿面地來,時機差不多了,就恭恭敬敬告退,有禮有節,無可挑剔。
最近幾天沉水幾乎天天都把他叫來,不過二人一起,也無非是下下棋,喂喂魚,聊聊天,和平時看起來沒有太大分別,不過君無過心裡清楚,沉水這麼頻繁地找自己,並不是突然又對他產生了什麼興趣,而是想要從自己這兒套出點什麼話來。
有時假裝不經意地提起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然後總能七拐八繞之後,和宮裡最近發生的亂子扯到一起,含沙射影地,像是要表達什麼,卻又總是輕飄飄地帶過,並不深究。
沉水套話的本事自然是高明不到哪裡去,可還是讓君無過產生了不安的感覺,在他的認知裡,沉水從來不做這些含蓄的事,過去她想要什麼,就會纏着磨着地求,而不是旁敲側擊,暗示別人爲她去做,現在突然變得說話含糊其辭,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君無過自問沒有做什麼令她起疑的舉動,每當她言語試探,也總能小心避過,不傷了沉水的面子,可是每天都這樣小心翼翼地,好似提着腦袋過日子,他還是不太喜歡的。
或許應該去找當事人談談?君無過走在湖邊的石板小路上,認真地思考着這麼做的可行性。
沉水說了那麼多,其實無外乎是懷疑他接連嫁禍樂非笙和尋點幽,可又沒有證據,只能從他身上找突破點,對此,君無過既覺得好笑,又覺得無奈,本以爲兩個新來的脾氣都不好,少惹爲妙,現看來還是不能這樣。
樂非笙是個一點就爆的火炭,而尋點幽與他相反,冷得能讓身週三尺,權衡一番,還是後者比較容易溝通,起碼不會吵起來。於是君無過慢慢踱着步,朝畫苑走去。
天逍搬走以後的畫苑比從前更加冷清,內務府雖派了丫鬟內侍來伺候,可君無過走進院子裡,卻一個也沒見着,前院裡滿地枯枝落葉,和荒廢了差不多,顯然已經很久沒人打掃了。
“有人嗎?”君無過站在門外問了聲。
回答他的是寒風吹卷枯葉的沙沙響。
等了一陣不見迴音,君無過有些遺憾地剛打算離開,身後突然傳來咣啷的一聲,像是有東西打翻了,他猶豫了下,還是折返身衝進了畫苑。
內堂中的景象讓君無過結結實實吃了一驚,桌上牀上櫃子上,到處都是扯得亂七八糟的畫軸,地上扔着一團團廢棄的畫紙,正對着水榭的門也敞開着,冷風灌進來,吹得滿地紙滾,水榭前放着一方畫案,鎮紙下素白的宣紙被風吹得嘩嘩響,案前翻倒的墨硯大概就是剛纔那聲響的源頭。
畫苑的主人歪倒在牀腳,兩手抓着自己的咽喉,大張着嘴卻像是無法順暢呼吸似的,氣息急促,帶出一陣陣哭一般的哀鳴,表情痛苦,好像隨時會窒息而死。
尋點幽一隻手朝他伸出,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發抖,眼神更怨毒得恨不得吃了他一般,君無過以爲他中了什麼毒,下意識就往後退想要逃走——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可不能再惹上麻煩了。
“藥……”倒在地上痛苦掙扎的人終於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字。
藥?君無過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在多寶格上放着一個紫色的瓷瓶,應該就是他要的東西。
如果不是中毒而是發病,自己就決不能坐視不理,否則過後人死了也倒罷了,萬一活着,告自己見死不救,更甚者,誣陷自己害他發病,豈不是更糟?君無過當機立斷,抓了瓷瓶大步衝過去。
尋點幽被扶起來時,全身都已接近痙攣,君無過不得不用手掰開他的嘴,然後將瓷瓶裡的藥水一股腦兒地倒了進去。過程中尋點幽被嗆得劇烈咳嗽,藥水險些噴到他臉上,但萬幸,喝下藥水後,尋點幽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僵硬的身體也癱軟下來,整個人像一條離了水的魚一般,有氣無力地喘着。
“你時常發病?身邊怎麼也沒人伺候。”君無過見他沒事了,才感到自己冒了一背的冷汗。
尋點幽還不能說話,但手腳已經能動,於是自己扶着牀沿慢慢地站起來,然後倒在了凌亂的被褥上,閉着眼調息。
君無過將空了的瓷瓶湊到鼻下嗅了嗅,略帶刺激性的氣味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隨後放在桌上,抽手時無意間碰到一幅半擱在桌邊的畫卷,“啪嗒”一聲滑落下地,連忙伸手撈起,這才注意到畫軸上的內容。
那是一幅寫意的仕女圖,只有一個窈窕的背影,青絲綰成朝雲近香髻,斜插着一支細細的步搖,雖是素淨的墨色,卻依然詮釋出了出袍服的華美與豔麗,畫中人裸露着纖細的脖頸與盈手可握的香肩,讓君無過立即認出了這是誰。
“別碰我的東西。”對於及時喂藥挽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尋點幽沒有表現出半分感激,撐着身子坐起來時見他捧着畫軸在看,當即毫不客氣地道。
君無過聞言笑了出來,動手將畫軸捲起,一邊息事寧人道:“尋公子妙手丹青,舉世罕有,筆下佳人栩栩如生,令人愛不釋手,怎忍心胡亂扔着?”
尋點幽冷哼一聲,勉力扶着牀側站起身,踉蹌幾步,栽到他跟前,劈手奪下了畫軸。
“我的東西,是好是壞,願意如何處置,輪不到你來多嘴。”他連站也站不穩,語氣卻兇狠非常,搶過了畫軸以後雙手用力撕扯,“哧啦”幾聲後,窈窕佳人便粉身碎骨,只剩一地碎紙片。
君無過沉默地看着他,過了好一陣子纔開口:“你早已不是王爺,沒有人撐腰,也無法呼風喚雨,望梅止渴不過是權宜之計,你還指望這樣一輩子不成。”
“哈哈哈!”尋點幽仰頭大笑起來,可惜沒笑幾聲,就被劇烈的咳嗽打斷,整個人撲倒在圓桌上,撞倒了空瓷瓶,滾落到地上,也摔成了碎片。
“你這又是何苦。”看着他這幅模樣,君無過倒生出幾分同情心,嘆着氣勸了一聲。
尋點幽伏在桌上猛咳了一陣,簡直像要把肺也給咳出來,聽得人心驚膽寒,可等他緩過氣兒來,仍然是那不領情、甚至有點不識好歹的口吻:“貓哭耗子假慈悲。”
君無過一連碰了幾個釘子,知道是沒法和他好好說話了,但既然是爲修好而來,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回去,畫苑的下人都不在,屋子裡亂成一團,他略一想,便彎腰開始收拾,將那扔了滿地的廢紙撿進竹簍,畫軸一幅幅捲起放入錦盒。尋點幽雙手撐着桌面,呼吸仍帶着些喘,冷臉看他裡外收揀,甚至將地上的墨汁顏料也擦了個乾淨。
如何討好一個脾性古怪的人,早年顛沛流離的生活讓君無過深諳此道,他只做不說,隨着內堂裡逐漸整潔起來,尋點幽看他的眼神也不再那麼敵意,這名病弱又孤苦無依的亡國俘虜安靜地坐在圓桌邊,幾番欲言又止,君無過只當看不見,待收拾乾淨了,外頭的天也全黑了。
忽地一陣大風從湖上吹來,裹挾着一張未完成的畫脫離了鎮紙飄進來,落在剛擦去了墨漬、水跡未乾的地上。
那是一名少女倚着欄杆在餵魚的畫面,靈動的線條將她的纖纖玉指描繪得如有生命,幾條鯉魚爭相躍出水面,去搶食她拋出的魚食。
地上的水迅速將半乾的墨線暈開,君無過端着水盆,許久也挪不動腳步。
畫中的少女雖是側臉,卻無五官,是因爲太遠了看不清她的表情,抑或因爲太久不見已忘了她的相貌?
“只會坐着等的人,沒有嫉妒的權力。”臨走時,君無過雲淡風輕地留下了這麼一句話,而尋點幽只是用雙手撐着額頭,瘦骨嶙峋的背微微發抖,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