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鴻殿中剛擺了午膳,玉寰舒脫了龍袍,玄色的便服外着大紅的火狐皮短褂,既暖和又方便,見女兒過來請安,便笑着拉她一同坐下用飯。
“哦?你說龍涯?”
聊過一旬母女間的閒話,沉水慢慢切入正題,說起了那日刺傷君無過的刺客,就着天逍之前給的信息又胡編亂造了些有的沒的,然後點名要龍涯去查此事。
“是,女兒想了又想,還是覺得師父靠得住,那刺客能被天逍一路追趕着從京郊入宮,不慌不忙,目的明確,下手更果敢毒辣,只怕沒有師父那般硬功夫,對上他的同夥,只會一命嗚呼,所以我覺得還是讓師父去查比較穩妥。”沉水又仔細陳述了原因。
玉寰舒微微頷首,但不太願意:“可是龍涯正在查安慶坊軍械的案子,恐怕分身乏術,刺客的案子還是交給司刑監去查吧,司刑監那邊也頗有幾個能幹的捕頭,相信不會在刺客同夥手下討不到便宜。”
沉水向前傾了傾身子,又道:“可娘您別忘了,之前兩次刺客的案子也是師父負責的,他怎麼着也比旁人要熟悉這些案情,另外叫司刑監那邊的捕頭來查,他們一來不方便進出王宮,二來對之前發生的事也不熟,萬一拖得久了,再生出枝節,下次受傷的就不定是誰了。”
玉寰舒又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案子現在誰在查?”
“沒人查,司刑監那邊驗過屍體以後就沒了動靜,”沉水隱瞞了部分事實,其實天逍一直都在暗中繼續查着幾樁刺客的案子,“娘,您要是擔心軍械的案子沒人管,女兒願意爲您分憂。”
“你?”玉寰舒訝然望她,半晌笑出來,搖頭道,“這可不是小案子,你不成,你跟着去只怕武大人他們都無心查案,只能顧着你安全了。”
沉水以禮不能服人,只好黏上去以情打動:“娘,我都這麼大了,知道分寸的,絕對不給武大人他們添亂,而且我還可以帶着那臭和尚和雙全一起去,這樣我的安全總不成問題了吧?讓我去吧讓我去吧,娘每天都這麼忙,我也想幫着做點什麼啊。”
這麼軟磨硬泡地,玉寰舒終於不勝其煩,勉強答應了,不過警告了她,如果遇到危險,一定要立刻撤回不可以身犯險,沉水目的達到,自然是滿口應承,母女二人又坐在一處開開心心吃了飯,到玉寰舒準備午睡,沉水才起身告辭。
只要將龍涯從武大人身邊調開,自己再親自介入,何愁查不到關鍵,沉水成功說服了娘,心裡高興,又領着人徑直朝司軍監方向走去。
沒想到的是,她人還沒到司軍監,龍涯已經面色陰沉地從裡面大步走出來,見了她,眼中明顯有怒火,直挺挺地站在臺階前,像是在等她先開口。
“將軍消息挺靈通的嘛。”沉水面帶微笑,在他面前停下來。
相識近十年,龍涯如何會察覺不到她稱謂的變化,口張了張,又閉上,嚥了下唾沫,怒火消減,聲音也聽着苦澀:“你對陛下說了什麼?”
沉水哂笑:“比起我對母皇說了什麼,難道不是誰來向將軍告的密更重要嗎?哦,對了,將軍跟在母皇身邊十年,進出無須通傳,可見母皇對你的信任,遊鴻殿的下人想必都巴不得攀上你這高枝,爭先恐後地給你遞話呢,問也問不出個結果來。”
龍涯長嘆一口氣,語氣沉痛:“沉水,能否告訴師父你爲何這麼做?”
“不僅如此,將軍年輕有爲,又一直未成親,遊鴻殿裡那些丫鬟天天見着將軍,只怕是早已暗生情愫,”沉水答非所問,招招手讓含光走近,吩咐道,“去內務府那邊知會一聲,讓他們另外甄選一批手腳利索、聰明聽話的丫鬟,遊鴻殿的丫鬟是得換一換了。”
含光何等聰明,立刻答了聲是,沒等龍涯阻止就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沉水!你不能這麼做,她們都是從陛下登基以來就伺候着的丫鬟,你說換就換,會讓宮裡的老人都寒了心的!”龍涯見留不住含光,只得試圖說服沉水,但那語氣卻是有些氣急敗壞。
沉水粲然一笑:“將軍心疼了?不打緊,將軍若是喜歡,我替將軍向母皇都討了來,將軍連年征戰辛苦,又要顧着內宮安全,家裡沒人照顧也是不行,就將那些丫鬟都領回去伺候吧!”接着又不等他拒絕,繼續“善解人意”地道,“將軍放心,她們既然是女帝的丫鬟,身子必然都是乾淨的,而且伺候了這些年,成熟懂事自不必說,又和將軍熟識,一定會伺候好將軍的。”
那一句句“身子乾淨”、“成熟懂事”,都像是在影射什麼,要說完全不帶個人情緒,自是不可能的,沉水一邊說着,一邊心驚,原來自己的嘴也可以這麼毒,當真近墨者黑,樂非笙的毛病也染了來。
你可不就是嫌棄我和一羣男人摟摟抱抱、成天任性耍小孩子脾氣麼,行啊,現在賜給你一堆成熟穩重只愛你一個的姑娘,自去捧着疼捧着愛,別在我跟前裝模作樣了。
然沉水的話還沒說完,對面的龍涯竟是眼圈發紅,八尺男兒一副要被氣哭的表情,狠狠地咬着牙,拳頭也握得吱吱響。
他幾乎是用怨恨的口吻問道:“這麼多年來,師父對你的心……難道你還不明白?師父這一生,只願你平安快樂,無憂無慮,爲此縱然橫屍沙場也在所不惜,可你……”似乎再說不下去,狠狠一甩手,撇下她大步離開。
含月戰戰兢兢地回頭望了望龍涯的背影,又見沉水呆了似的立在階前,便輕輕扶着她的胳膊,小聲問:“公主,要不……奴婢去把龍涯將軍追回來?”
沉水被她一碰才如夢初醒,當即斥道:“追回來?追回來做什麼?不管他,我們進去。”含月會錯了意,趕忙不再多言。
其實有那麼一瞬間,沉水確實被龍涯的那番話打動了,一來他這麼多年裡對自己真的很好,二來玉寰舒也曾說過他願意做這駙馬,以上兩點再加上本人的話,要堅定立場,實在是不容易。
可冷靜下來再想想,又覺得疑點甚多,比如他後來爲何又反悔了,還讓玉寰舒不要再提,笄禮那晚自己說了幾句寬宏大量的話,他還真的就走了,這不是他心靈有所屬的直接證明又是什麼?更何況還有魅音和樂非笙兩名直接證人證明見過他和一名陌生女子接觸,龍涯無親無友,他會怎麼解釋這女子的身份呢?
第二天去碧鳶宮背書習字時,沉水把頭天的遭遇對天逍說了,天逍很是驚喜地不斷點頭,那表情讓沉水看着甚是不爽,直覺他要是膽子再大一點,都要過來摸着自己的頭誇一聲好乖了。
“你能擺脫對他先入爲主的好感,冷靜地去分析他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證明你已經初步具備了作爲一個領頭人應有的素質——明辨,”天逍一拍桌上那厚厚的一疊書,咧着一口白牙笑嘻嘻地說,“明天起不用抄書了,接下來我們學君王策。”
沉水狐疑地瞪着他:“你讓我背書抄書,是爲了讓我學會明辨?敢問少師大人,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兩件事,您是怎麼串起來的?”
天逍打着哈哈道:“書中自有黃金屋嘛,多抄抄書總是沒壞處的,古人就常說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抄古書,不知先人之智也。”
“……後面那句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這種事無傷大雅,不用太介意啦。”
就在他們插科打諢的這一會兒,前院外傳來玉止霜的吼叫聲:“站住不要跑!”接着雙全抱着頭沒命地衝進來,飛快地瞟了瞟分坐兩邊的沉水和天逍,十分不明智地選擇了躲在沉水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