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在這裡,當着兩國公主的面,你敢說出當年這麼做的原因嗎?”
樂非笙昂然望向已無話可說、默默地垂下眼簾的龍涯。
“師父,你……”眼前此狀,已經等同於默認,回想起那日在遊鴻殿中、龍涯親口承認殺了雲家上下百口人的時候自己的心情,竟是如出一轍!
依賴了十年的寬厚肩膀和溫暖懷抱,背後竟然揹負着這麼多血腥的孽債,相識這麼久,她從沒在龍涯身上聞到過血腥味,更不明白——明明有更好的途徑去解決,爲什麼一定要殺死那麼多人呢?
靜默的氣氛讓沉水感到窒息一般的痛苦,忘了腿上還有傷,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們這麼做到底爲了什麼!”但膝蓋的劇痛還是讓她緊接着又摔坐了回去,惹得玉止霜驚聲連問她哪裡受傷了。
龍涯靜靜地佇立在原地,樂非笙既不逼也不催,同樣靜靜地等着。
直到天色完全亮開,林中傳來野鳥清脆的鳴唱聲,龍涯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卻不是對着樂非笙,而是面向沉水道:“沉水,師父一生,唯願你平安康泰,幸福快樂,爲此哪怕雙手浸滿鮮血也在所不惜。”
沉水嘴脣微微哆嗦着,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羅西村的慘劇,正如樂先生所說,句句……屬實,”龍涯用力閉了閉眼,這才重新面對樂非笙,“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不會不認,也不會苟且偷生。但現在祥國還需要我,白泥關外還有三萬夏國軍在虎視眈眈,如果我死了,他們攻破白泥關,比當年更慘烈十倍百倍的慘劇還會再發生。”
樂非笙冷靜地反問:“所以?”
龍涯一拂前裾,對他單膝跪下:“我懇請先生再寬限我一個月,一個月內我若戰死沙場,先生可將我的屍首帶回此處,任意鞭撻,若一個月後我仍苟活於世,便會返回王都,向先生領死。”
樂非笙不置可否地抱着胳膊:“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龍涯道:“那日沉水向我問起羅西村之事,當晚我便寫了一封長信,放在我房裡的暗格中,裡面有我所作所爲的原因,和許多本想帶進棺材的真相,你們稍後便可去取,夏國帝君既已孤軍深入祥國,這回我便叫他有去無回。”
他的話讓魅音大驚失色,慌忙叫道:“你想做什麼!不要傷害我大哥!他只是想去把天逍哥哥帶回家,沒有惡意的!”
“沒有惡意?”龍涯嗤地一聲笑了,站起身來,定定地望着她,“沒有惡意,怎會同雲解憂這個謀逆之賊結盟?他是你大哥,你自然會幫他說好話,不過這裡沒人會信你,你好自爲之。”
說完,又對樂非笙拱了拱手:“沉水與小郡王就拜託給先生了,戰事一開便難以控制,請先生送他們返回王都。”樂非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並不做聲,龍涯就當他答應了,深深鞠一躬,大步離開了荒村。
龍涯走後好長一段時間四人都一言不發,靜寂的山林中逐漸有了野獸活動的沙沙聲,弱小的動物被捕獵,發出淒厲的叫喊聲,很快又歸於寧靜。
魅音擔心着自家大哥,又不敢亂跑,站在原地焦躁不安地用鞋尖杵地上的淤泥,半晌,終於忍不住問:“你們要怎樣才肯放了我?白泥關外的夏國軍如果一直等不到我回去,會直接開戰的!到時候對你們也沒有好處!”
樂非笙哼哼冷笑,輕描淡寫地說:“別人的生死與我何干,虛張聲勢,嚇唬得了誰?我只要把你提到城門上去,夏國軍不戰自敗。”
魅音臉色煞白,急促喘息着說不出話來。
沉水打量了她許久,認真地問:“天逍到祥國來做什麼,你知道嗎?”
魅音既然是夏國的公主,那她大哥,自然就是夏國帝君商虛聞,而天逍……也應該是夏國的王爺纔是,這樣身份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
來到自己身邊,真的是爲了渡那所謂的天劫嗎?
“我……我不知道,”魅音絞着手指答道,“他一覺醒來,突然問了我好多亂七八糟的問題,然後就說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做,接着就把我甩在半道上,一個人溜了。”
問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問題?沉水隱約覺得這裡頭不太妥,但現在不是琢磨的時候,便又接着問:“虛聞陛下知道他的打算嗎?你上次到祥國來,是不是奉了他的旨意?”
魅音撅着嘴看了她一會兒,商量着問:“我回答你問題,你能不能讓他把解藥給我?”
沉水點點頭,魅音於是承認道:“是,大哥讓我去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是誰,事情辦得差不多了要早點回家。”
事情辦得差不多……是什麼概念?商虛聞如果知道弟弟是爲了去替人渡劫,不會這麼快就催着他回去纔是,這麼說他可能並不清楚天逍前往祥國的目的?不對,以她對商虛聞朦朧的認知來說,他插手過的事情,一定沒這麼簡單,會不會是他在得知天逍要來祥國後,順道安排他做了什麼事?
對,這麼想就覺得可能性高多了,沉水想起娘懷孕的消息外泄的事,不由手足冰涼,此時知情人極少,唯一能和夏國搭得上關係的,只有天逍。
商虛聞雖然否認了在自己身邊安插眼線的事,但若天逍本來的目的就是來找自己,他稍加利用,自然不會承認是刻意安排的。
沉水忽然感到一陣發自肺腑的寒意,重生一次,自己竟仍是落入了陷阱,只不過這次被引入室的不是瑞國,而是夏國!
這些個男人執掌大權的國家,真的就那麼看不慣祥國女子地位崇高嗎?
“還有別的問題嗎?解藥該給我了吧!”魅音見她不出聲了,便要求。
樂非笙嘴角一勾:“解藥?什麼解藥?”
魅音倏然瞪大了眼:“喂,說好了我回答問題解藥就給我的,想抵賴啊?男子漢大丈夫,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麼英雄好漢!”
樂非笙對她的怒火視如不見,悠然道:“我可什麼都沒答應過。”
魅音頓時氣得咬牙切齒,不顧自己現在是受制於人,破口大罵起來:“你們!你們這幫無賴!說話不算話,被殺了活該!我要是死了,大哥一定會爲我報仇的,到時你們一個都別想逃,全都要給我陪葬!”
“嘶……”樂非笙表情痛苦地用小指掏耳朵。
沉水的心情簡直差到極點,更聽不得這抓狂的喊聲,不耐煩地道:“先生,把解藥給她讓她走,留着也是個累贅。”
樂非笙卻矢口否認:“沒有解藥這種東西。”
這回連沉水也驚呆了:“沒有解藥?沒有解藥的毒你也敢給她亂吃,她如果死了她大哥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我哪有給她吃什麼毒,”樂非笙笑了笑,促狹之意一閃而過,“一粒花生而已,頂多梗得胃疼,那也是她活該。”
魅音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被耍了!自己竟然被他一面之詞給騙了,傻乎乎地呆在這裡不逃跑!
“你……你們給我記住!”夏國公主惡狠狠地放下話來,一跺腳,順着小路跑了。
沉水付之一笑,沒有去理會,而是樂非笙問:“我們現在去取師父留下的信?”
樂非笙並不像她想得那麼充滿期待或者焦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徑自調頭出村,沉水忙站起來要跟上,右腿卻使不上勁兒,只能勉強扶着玉止霜,一跳一跳地前進。
“姐姐,你的腿是被夏國人弄傷的嗎?”玉止霜比她矮的不多,恰好能撐着她前行,見她右腳幾乎不敢着地,也就猜到了幾分。
“是,被商虛聞派來的殺手踢得脫臼了,然後又爬了半個山頭。”沉水一步一瘸,走得十分辛苦,樂非笙卻沒有半點來幫把手的意思,只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頭。
玉止霜抿了抿嘴,輕蔑地瞥了一眼不懂得憐香惜玉的樂師,說:“我一定會替姐姐報仇的,等抓到了那個什麼夏國皇帝,我要把他兩條腿都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