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明星落,東方天空開始泛白,失眠了多日又半宿沒閤眼的沉水渾身乏得不想動,可還得硬撐着,此刻娘不在宮中,她便是唯一說了算的人,獨秀閣失火這麼大一件事,斷不可能白放着不去管。
二樓的暖閣內鋪了乾淨的褥子,被打昏的小郡王爺還在熟睡當中,沉水坐在牀邊,靜靜地端詳着堂弟的睡顏。
她還記得孃親玉寰舒登基的那天,小小的自己由奶媽牽着,跟在身後三五步遠,一起走出遊鴻殿,登上轅臺接受羣臣朝拜,那時跪在最前面的,就是玉寰舒同母異父的妹妹玉瀟湘,以及玉瀟湘的獨子玉止霜。
玉止霜比堂姐還要小了兩歲,還是個懵懂的小孩兒,被孃親拽着跪下,還在心不在焉地玩着手裡的一個竹蜻蜓。
王室內爭權奪位是稀鬆平常的事,玉寰舒雖是長女,但並不是男後所出,願意支持她的也只有雲家,所以玉瀟湘其實敗得很不服氣,在雲家慘遭滅門後不久,她就掀起了反旗,想要從姐姐手中奪回她認爲屬於她的王位。
不過這場政變雷聲大雨點小,玉寰舒憑藉自己雷霆般的手腕和龍涯驚人的戰力,不到一個月就拔掉了這顆毒牙,玉瀟湘獲罪下獄,不久就在獄中自盡,而她的小兒子玉止霜則被軟禁在龍磐閣,非傳召不得離開半步。
從那以後,除非年宴,玉止霜就再也沒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他作爲一個反賊的後代,玉寰舒已經在很大程度上給與了寬容,封了他郡王,衣食住樣樣是好的,唯獨不讓他出來而已。
在沉水的記憶裡,自己過去常瞞着娘去見堂弟,不過這個小子脾氣比牛還犟,動不動就摔盆砸碗,要麼就用頭撞牆撞柱子,於是漸漸地她也就不再去找晦氣,在獨秀閣被人打傷的那天,也正是要去龍磐閣看望玉止霜,結果太久沒去,宮裡又重新鋪了石板路,她纔會迷路。
同一個地方,姐弟倆先後出事,要說這背後沒點陰謀詭計,只有傻子纔會信。
天逍一條胳膊上纏了厚厚的繃帶,探頭探腦地在門外觀望了一陣,目測她不在氣頭上,才躡手躡腳進來,拖了只凳子到她跟前坐下。
“傷得怎樣?”他大半夜地出狀況,沉水其實是很憋火的,但也不想一上來就發脾氣,於是冷冷地問了聲。
“還好,一點皮肉傷,”天逍揮了揮笨拙的胳膊,然後小聲說,“你這弟弟可真不省事兒,火都燒起來還鬧着不走,所以我只好把他打暈了扛出來。”
沉水料想也是這樣,嗯了聲,又等了一會兒,見他沒了下文,便又鼓起眼瞪他:“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遇上了衝進來救人的侍衛,就被他們帶出來,沒了。”天逍無辜地一攤手。
沉水冷笑一聲,乾脆不和他兜圈子:“你怎麼會半夜三更地跑獨秀閣去,又爲何會同止霜湊到一塊兒去?”
玉止霜雖然性子激烈,但沒人去招惹他的時候,他總是安安靜靜地在龍磐閣裡,對着一堆各種機關瞎琢磨,從來也不會擅自離開,這回卻出現在燃起大火的獨秀閣中,其中必然有問題,而最值得懷疑的,當然是和他一起出現的那個人。
天逍搔搔後腦勺,一臉真誠:“你還是別問了,要不又像前幾次一樣,說了你也不信,還要遷怒給我。”
“哼,”沉水微微一笑,語氣無比溫柔,“那我就以挑唆小郡王密謀造反的罪名讓你下大獄如何?”
“我說真的,你之前不也說了懷疑我和瘋子樂師是一夥兒的嗎,別問我,等這小子醒了問他,他是你弟弟,你總該相信他的話吧?”天逍卻沒有被她嚇唬到,依然很認真地建議。
沉水微慍,礙於玉止霜還未醒,不便大聲喧譁,只得壓低嗓音喝道:“他是我弟弟不假,但他娘是死在我孃的手中,過去這些年他俱沒給過我好臉色,你當他的話我便能全信?不將你們倆的話進行比對,如何知道真假?”
饒是她已經儘量小聲,玉止霜仍然被吵醒了,淺淺地呻吟了一聲後,眼皮擡了擡,睜開一雙迷濛的眼,好半天才恢復清醒,一見沉水的臉,立刻大喊大叫起來:“我不要看見你!你走!我不想看到你的臉!”
捲起身上的被子就把自己裹成個繭,緊縮成一團,扯都扯不開。
天逍撲哧一聲笑出來:“三更半夜到處跑不害怕,這會兒看到自己的姐姐倒會躲起來,真是個人小鬼大的孩子。”
他這麼一說,玉止霜立刻掀了被子坐起來,一雙明亮的眼瞪得圓溜溜,嗓音帶着變聲期少年的青澀,怒道:“你說誰人小鬼大,誰是小孩子,你這一毛不拔的死禿驢,你也給我滾!”
沉水啞然失笑,幸災樂禍地瞥了一眼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的天逍,嘲道:“一毛不拔?嗯,這詞兒真心用得好。”
玉止霜怒瞪着雙眼,來回看了看他們,然後才注意到這兒不是他被軟禁的龍磐閣,身處陌生之所的戒備感立刻讓他收斂起來,警惕地問:“這是哪兒?”
“這是我的住處,”沉水撩起被子重新給他蓋着,語氣波瀾不驚,“昨夜獨秀閣走水,你被從裡面救出來,又一直昏迷不醒,我不放心把你送回去,就把你接到我住的地方來了。”
玉止霜的五官和她有六七分相似,也可稱的上是個小小美少年,只是那一臉的焦躁不安比他姐姐有過之而無不及,與年齡十分不相稱。
他回憶起自己頭一晚做的事,頭漸漸低了下去,手攥着被緣,一言不發。
沉水擡手摸了摸他的腦瓜子,被他彆扭地避了開去,也不着惱,依舊溫和地問:“爲何半夜跑去那處,去做什麼?”
玉止霜敵意地瞅着她:“公主姐姐是在拷問犯人嗎?”
沉水莞爾,輕輕捏了捏他的臉蛋,道:“姐姐擔心你也不行?三更半夜地不睡覺,還跑到獨秀閣那麼偏僻的地方去,萬一遇到壞人可怎麼辦?”
玉止霜撇着嘴嘟囔道:“哪有這麼多壞人,我又沒出宮去。”
“宮裡也會有壞人,”天逍插話道,又指了指沉水,“你家公主姐姐不久前纔剛在獨秀閣那邊遇到刺客,要不是我及時出現,她可就危險了。”
沉水橫他一眼,目光警告——邀功也不看看對象,你這麼說,以爲他會聽得進去?
不想玉止霜真的愣了一下,緊張地問:“你遇到刺客了?受傷了嗎?”
沉水還是第一次見他關心自己,有點驚喜,但更多的是不適應,也不知該作何表情,只好勉強笑笑:“受了點輕傷,不礙事的。”
“哪裡是輕傷啊,你差點沒命了好不好!”天逍又大呼小叫起來,手舞足蹈地道,“雲姑娘替你接肋骨的時候你不知道多危險,幸虧我用真氣護住你心脈,否則真的是凶多吉少啊!”
沉水怒了,狠狠踩了他一腳:“你還有完沒完了,開口閉口誇誇其談,沒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嗎?”
天逍唉喲一聲彎下去揉腳,裝得是有模有樣,看得沉水真想在給他手上也踩一腳,剛要動,就又聽玉止霜不安地問:“真的傷得很重嗎?現在好了嗎?”
沉水剛要答話,又被天逍搶了先:“傷得可重了,之前一直被雲姑娘勒令不許下牀呢,可是昨晚一聽你被困在大火裡,硬是不顧勸阻跑過去確認你有事沒事,見你昏迷不醒,還以爲我把你打壞了,非要等你醒了才肯去休息,我好心救你,還被她罵慘了。”
看着玉止霜的臉上越發明顯的愧疚表情,沉水已經明白過來了,天逍是在故意誇大其辭,好讓他問心有愧,接下來自己再問話,他就不會那麼強硬地拒絕回答,十之八九還會實話實說,而自己剛纔那一腳也歪打正着,配合得恰是火候,如此攻心之計雖然白爛,但用在一個未曾涉世的少年身上,還是足夠了。
“姐姐……”玉止霜欲言又止,竟是主動拉住了她的袖子,“對不起。”
沉水笑着握住他的手,輕輕搖了搖頭:“我沒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你,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傳解憂過來給你看看,不過她也累了一晚上,八成是睡了。”
玉止霜抿着脣,大大的眼睛裡滿是慚愧,像是經過了好一番天人交戰,最後才用蚊子一般大小的聲音囁嚅道:“我昨晚去獨秀閣,是去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