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秋四月中旬接到了秦雋安插在京城的探子發來的消息,信中一開始說皇上把井家人封死在了宅邸中,但五天之後,高昌公主帶着自己的侍衛們殺進了井家,將井家人救了出來,送出了城門。
先帝甚是寵愛高昌這個小妹妹,給了她五百軍士作爲她的私兵,井家人全部逃了出來,而高昌的五百私兵全部戰死,留在京城面對皇帝怒火的她則被她的皇帝侄子一劍穿心。
因爲井昭和秦雋的關係非同一般,密探說他和井昭接觸過了,井昭請求他帶着井氏一族的老弱婦孺到山東來投奔秦雋。因爲情勢危急,密探只好先帶着他們上路,如今人還在半路上,信卻早到了秦雋手裡。
倘若秦雋不願意接收這羣井家的難民,密探就把他們扔在半路不管了。
“你的意思呢?”秦雋問未秋。
未秋嘆了一口氣,她對井家人的感覺很複雜,倘若讓她收留井昭,她肯定二話不說,八擡大轎把人接回來,就是讓她收留井恪和井麒,都沒問題,可讓她把曾經害過她的井老太太也一併幫了,這真讓她心裡不是滋味。
但井昭是絕對不肯丟下井老太太的,那是他的親孃。倘若未秋拒絕讓井老太太進山東,井昭也絕不會來的。
“都接過來吧。”未秋索然道,“這可真是怕打了老鼠,傷了玉瓶。”
秦雋當然知道未秋心裡的矛盾,摟着未秋,親了親她的額頭,安慰道:“她都是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太了,遭逢破家的大變,一路從京城逃到這裡,還有幾天好活的?而且,從京城到山東,必定要經過河南,還不知道他們能不能順利過來。”
河南是農民軍佔領的地方,井氏一族人想要到山東,也是困難重重的。爲一個可能來不了他們這裡的人生悶氣,實在不划算。
“我知道。”未秋嘆了口氣,想起爲了井恪而死的高昌,感慨道:“高昌活着的時候,井大郎看不起她,現在高昌死了,爲他而死的,不知道井大郎心裡是個什麼感受!”
不管高昌私生活如何糜爛,人家對井大郎可是真愛啊!她這一死,立刻從****、逼迫良家公子的皇族貴女搖身變成了爲愛獻身的苦情癡心人。
秦雋搖搖頭,“那是井恪的私事,我們管不着。再說,高昌違反皇帝的意思,執意去救井氏,就該料到皇帝的滔天怒火會降臨到她頭上。”
未秋撇撇嘴,男人和女人看問題的觀點是永遠也統一不了的,她在這被高昌爲求而不得的愛情勇於獻出生命而感動時,秦雋說起高昌時那鄙夷的語氣怎麼都掩蓋不住。
果然,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啊……
“他們來了,你應該很爲難吧?”未秋問道,“那就不讓他們來了。”
她不能因爲無足輕重的井家人而讓秦雋難做。
秦雋說道:“不必擔心,皇上一定知道他們往這邊來了,我這會兒趕他們走,顯得我不近人情,而且現在是戰亂時候,皇上就是想搜捕他們也有心無力,不如先讓他們過來,我修書一封給皇上。皇上要處置他們,怎麼也得等到平亂之後,那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興許井家人早就走了。”
未秋擔心的問道:“那要是他們不走了呢?”
秦雋笑着搖了搖頭,“別人我不知道,但井大人和井恪是一定會帶着他們走的。”那兩個人都是自尊自傲的人,怎麼可能甘於寄人籬下。
“而且,他們不走,等戰亂平息,皇上就要開始清算他們了。”秦雋又說道,“井家的男人可不是傻子。”
未秋點點頭,這才放下心來。
讓未秋意外的是,一個月後,在密探的帶領下,井家一羣老老小小到了山東聊州,除了井大太太因爲水土不服而生了一場大病,瘦的不成人形之外,其餘人都好好的。
尤其是井老太太,這麼大年紀了還丁點事沒有,簡直讓未秋佩服的不知說什麼好。
“這纔是修煉千年的老妖精啊!周圍人都死光了,她也一定是沒事的那一個!”未秋悄悄跟秦雋感嘆。
秦雋哭笑不得。
密探沒敢在白天領井家人進城,在郊外等到天黑後,秦雋派了幾輛馬車,悄無聲息的將井家人接進了太守府。
未秋將太守府北院收拾了出來,讓井家人擠擠住了進去。
她還記得上次見到井昭時,井昭雖然因爲助她劫掠了井家的財產氣病了井丞相而傷心失意,但依然是個衣冠整齊的儒雅中年,現在再見到井昭,鬍鬚散亂,衣着凌亂髒污,頹廢不堪。
“清芷,這次多虧你了!”井昭握着未秋的手,說道,回頭看向馬車上下來的一羣井家人,他眼淚掉了下來。
“實在是對不住……”井昭難過的說道,“我知道你厭惡他們,可爲父還是仗着你心軟良善,厚着臉皮把他們帶過來了。可我要是不帶他們來,這普天之下,他們哪還有什麼去處?”
“過兩天,我還有阿恪他們就離開。”井昭擦掉眼淚,又說道,“女眷就勞煩你照料一段時間,等我們找到地方安頓下來,就接她們走。”
未秋點點頭,輕聲說道:“父親放心,我一定盡力照拂。”
井家人從馬車上魚貫而出,拿着包袱,蓬頭垢面的,像極了未秋曾經見到過的逃難的難民。曾幾何時,她也曾經是逃難人中的一員,現在,輪到井家人了,他們身上,再也沒了權勢和金錢堆積包裝出來的華美和高貴,戰戰兢兢,愁眉苦臉。
先前高傲自大的井赫經過未秋身邊時,連頭都不敢擡。
接着,在衆人的攙扶下,井老太太走了過來。
未秋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心黑手狠的老太太,六七十歲的年紀,頭上包着一條黑帕子,帕子邊緣露出了花白的頭髮,身上的布衫還算乾淨,嘴角下撇,一雙渾濁的眼睛目不斜視,滿臉的冷厲之氣。經過未秋時,她看都不看未秋一眼,目光中高傲不屑之意十分明顯。
“母親!”井昭又急又氣,喚了一聲井老太太,然而井老太太哼了一聲,拍了拍攙扶着她的井二太太,繼續往前走,進了院子。
井昭嘆了口氣,偷偷看了眼未秋,怕她生氣。
未秋擺擺手,看在井昭的面子上,她今天不跟井老太太計較。
童氏布衣荊釵,手裡拉着一個小男孩,五六歲的模樣,走到未秋面前,微笑着喚了一聲,“二妹妹”。
“嫂子。”未秋笑着應了。井家人如此狼狽不堪,只有童氏還保持着一分從容鎮定,未秋不由得感嘆,井恪這個夫人娶的着實不錯,不枉他等了那麼多年。
最後從馬車上下來的是井清蕙,她扶着井大太太下了車,慢慢的往這邊走了過來,兩人俱是低着頭,手裡提着一個小小的包裹。
“她怎麼會在這裡?”未秋指着井清蕙問道。
井清蕙應該早就嫁人了纔對,怎麼還在井家?
“她……”井昭臉上有點尷尬,低聲說道:“那天清蕙在婆家鬧了點彆扭,回孃家了,正好趕上皇上封了井家的門……”
井清蕙聽到未秋和井昭談論她,羞惱不已,捂着臉哭了出來,跺腳道:“當我稀罕來啊!我才……”
井大太太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她的嘴,硬扯着她進了院子。
未秋低頭冷笑,她早就說過,以井清蕙這樣的臭脾氣,在婆家討不到半點好處,井家得勢的時候,她婆家人會因爲畏懼井家的勢力而容忍着她,可一旦井家失勢,她還是死性不改,婆家人就要修理她了。
井麒和井恪最後走了過來,井恪看着未秋,神色複雜,沉沉的嘆了口氣,拉着井麒當即跪了下來。
未秋嚇了一跳,連忙要退開,被井恪拉住了袖子。
“二妹妹,你理當受我們兄弟一拜!”井恪認真的說道,和井麒一起,行了個最鄭重的稽首大禮。
井恪和井麒起來後,對未秋說道:“明日我和伯父他們就出發,我們會盡快找到安頓的地方,接女眷們走的。”
“這個不急。”未秋說道,井恪所說的安頓的地方,絕不是出太守府的門,在聊州租個房子或者買個房子那麼簡單。
井家人一直處在權勢的頂端,就算井丞相倒了,剩下的子孫也只會想着東山再起,而不是躲起來當個縮頭烏龜,苟且偷生。
只不過就現在的形勢而言,東山再起對井家人來說,有點困難。
說完話,井恪便進了院子,而井麒站在那裡,看着未秋,張口欲言又止。
未秋對他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阿麒,六月已經嫁人了,你也要好好的過下去。”
井麒難過的低下了頭,拉着未秋的袖子說道:“二姐姐,我什麼都沒有了……”
“傻孩子,別說喪氣的話!”井昭輕聲說道,“只要人還在,什麼都能再掙回來!”
井昭話還沒說完,院子裡就傳來了井清蕙尖銳的叫聲,“這麼點地方,讓人怎麼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