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城外已亮如白晝。
無數火箭如同流星火雨般從各處飛來,加上霹靂車陣地中燃燒的許多篝火,使得張任所率人馬無處藏身。不過張任也並不打算藏身,他催動戰馬揮舞長槍,將飛來的火箭都擊到旁邊。夜風中只見張任一身鐵甲宛如蛟龍,馬蹄踹飛了篝火,火星如飛蓬四濺,當面無一合之敵!
荊州軍的霹靂車並不是成一條直線排列,而是前後錯落,彼此之間還設有拒馬、撒着鐵蒺藜。甚至有些地方還挖了深溝。除了幾條通道之外,到處都凹凸不平,滿是障礙。
張任在出城之前,便已經制定了進攻的路線,然而此時殺到近前,才發現荊州軍陣地上各種陷坑、壕溝實在多不勝數。若不是他幾次提前發現繼而避讓,早就不知折斷幾次馬腿了。
陣地上的陰險佈置使得張任的部下吃足了苦頭。遍佈地面的鋒利竹籤使得步卒們小心翼翼,拒馬陷坑等物,又迫使騎兵不得不放緩了速度。然而早已嚴陣以待的荊州軍弓箭手,又怎能讓他們從容殺到眼前?
雖然此次出擊並不是以殺傷荊州軍士卒爲主,但要想焚燬霹靂車,就必須衝到近前。可是在荊州軍弓弩手的密集箭雨下,每前進一步,都要倒下數十人!
“嗖!”一支冷箭突然射出,幾乎擦着張任的面頰,鋒利的箭頭邊緣在張任的臉頰上留下一道細微的血痕。這支冷箭不是綁了布條的火箭,否則張任的眉毛都會被燎到。饒是如此,也使得張任不得不勒住戰馬轉向。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衆矢之的,必須儘快擺脫這種被動局面。
張任見麾下將士在箭雨下傷亡激增,心知必須改變戰術,當下舉槍喊道:“隨我來!”
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既然敵軍霹靂車防護嚴密,就集中兵力先爭取毀掉一座。張任麾下校尉司馬等見狀,連忙率兵向張任靠攏,畢竟是追隨已久的老部下,很快分散的隊伍便聚攏過來,向最近的一座霹靂車發起了猛攻。
尖銳的竹籤扎入了腳板,可是隻要還能掙扎着爬起來,就仍然繼續向前。戰馬被陷坑絆倒,隨着一聲悲鳴騎士摔落馬背,然而一息尚存,就要繼續衝鋒。鮮血模糊了雙眼,紅豔豔的火光中分不清方向,那就順着人潮,高舉着火把向前衝。
有人倒下了,更多的人越過他的屍體,有人撲倒了,手中的火把猶自燃燒着。
火箭引燃了皮甲外的衣裳,隨手拍打着,火星四濺。飛矢射中了胸口,便奮力向前甩出火把。
張任的坐騎已被亂箭射倒在地,雖然奮力地想站起身,卻只能發出一陣馬嘶的悲鳴聲。
付出慘重的傷亡之後,這座霹靂車周圍的荊州軍終於被驅散,數十隻火把丟在了霹靂車的基座上,很快便引燃了木質的架子。張任見狀不敢久留,下令向另一處霹靂車殺去。
數裡外的荊州軍大營中,劉琮立於轅門旁的望樓之上,扶着粗糙的欄杆,望着這座被點燃的霹靂車,頗有些無奈。
不過也僅僅是無奈,對於敵軍夜襲霹靂車陣地,雖然已有所防範,但在這樣不要命的攻擊下,能夠迫使對方收攏兵力而不是全線進攻,已經相當不錯了。
荊州軍與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軍隊還有個不同之處。那就是對於防守工事非常重視,尤其是己方的霹靂車陣地,因爲一旦豎立搭建好之後,霹靂車一般便不能移動了。而爲了獲得更好的攻擊效果,霹靂車往往又距離敵軍距離很近。對於這樣的大殺器,敵軍必然是除之而後快的。所以在霹靂車周圍的陣地上,荊州軍將士想方設法的進行構築。
除了陷馬坑、絆馬索以及拒馬鹿角等防止敵軍騎兵突襲的常規手段之外,專門對付步兵的尖銳竹籤、鐵蒺藜、壕溝等手段也無所不用其極。其目的就是爲了阻止敵軍順利突擊到霹靂車近前。畢竟以大量木材搭建而成的霹靂車,最怕敵軍採用火攻的方式。
同樣爲了這個目的,霹靂車與霹靂車之間也設置了許多障礙,這就使得敵軍哪怕攻破了一個點,也不能順勢突破,必須再次重新來過。
張任雖未仔細觀察部下的傷亡,但看着遍地屍體,想必是很慘重的。付出如此大的代價,就只燒燬了敵軍一座霹靂車,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張任此時完全沒有時間去考慮。他此時和普通士卒一樣,大步向另一座霹靂車前衝殺。
就在此時,一陣沉悶的撞擊聲響起,還未等張任想起這個聽起來非常熟悉的聲音意味着什麼,就見火光中猛然射出數十道黑影!
數尺長的弩箭輕易地洞穿了前面一個士卒的身體,去勢不停又射中了後面一人的腹部,將兩人串在了一起……
“將軍!”緊隨在張任身旁的護衛見狀大駭,猛地將張任撲倒在地。然而張任雖未受傷,這名護衛卻被弩箭鋒利的箭頭撕裂了胸膛,鮮血汩汩而出。
神弩車經過這幾年的不斷改進,不僅僅能夠發射又粗又沉的弩箭,已經能夠一次性射出數十隻相對短小,但威力非常大的弩箭。這樣的面狀直射,很少有人能從正面躲過。
慘叫聲接連響起,幾乎一瞬間便倒下了成片的益州將士。張任仰面朝天,就見火光中的夜色裡,無數閃着寒光的利箭從頭上飛掠而過。天旋地轉似乎過去了很長時間,又似乎只是短短一剎那。然而他的耳邊卻始終迴盪着這尖利的箭矢破空之聲,以及將士們的慘叫聲,撲倒在地面上的沉悶道地聲,箭矢射入人身上的撕裂聲……
徹骨的寒意,在他心頭泛起。荊州軍還有怎樣的手段未曾使出?面對這樣的敵人,自己該怎樣才能獲得勝利?
當高沛領兵出城接應之時,面對的便是這樣一幅慘狀。
三千餘張任麾下將士,此時已傷亡大半,然而他們所取得的戰果,卻僅僅焚燬了敵軍一座霹靂車而已。而且還是距離城外最近的一座,若是強行再向前進攻,誰知道還要折損多少人馬?
張任掙扎着坐起身之後,握着長槍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全是橫七豎八倒臥着的部下。
火把仍在“噼啪”燃燒着,只是握着火把的手已變得慘白,毫無血色,因爲鮮血已經浸透了身下的土地。
陣地上一時陷入了沉寂之中。不僅如此,城頭上爲他們吶喊助威的聲音,也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寂靜的戰場上,唯有偶爾響起的受傷的戰馬那一聲悲鳴。
“轟!”燃燒着的霹靂車終於散架了,飛濺的火星在升騰的橘紅色火焰中,猶如夏日的螢火蟲般,只是一閃,便不見了蹤跡。騰起的火焰如一個火球,迸裂後冒出更多的火光,火光中那些倒伏在地上的屍體,層層疊疊觸目驚心。
高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上前,還是就此調轉馬頭逃回城內。
就在高沛猶豫不決的時候,死氣沉沉的陣地上,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無數火光的照射下,顯得尤爲高大威武。他身上的鎧甲鮮血淋漓,頭盔已經不知何時掉落了,凌亂的髮絲被鼓盪的熱浪吹拂着,卻並不讓人覺得他此時模樣狼狽,反倒令他平添了幾分英姿。
“是張任嗎?”高沛喃喃低語道。看起來除了他,也不會是別人了……
隨着張任站起身,更多的人從地面上掙扎起來,這其中還有不少已經身中數箭的傷兵。他們踉蹌着,攙扶着,艱難的邁動雙腿,向張任圍攏。他們的人數並不多,大概只有數百人,然而這數百人卻彷彿凝聚成了一個整體。
甘寧抿着嘴脣,下意識的想回頭向大營望去,但是下一刻,他卻高高揚起手中的長劍。
“放!”
緊繃着的弓弦隨着手指的鬆動,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猛然向前,帶動弦上的箭矢飛出,韌性十足的箭桿在離弦的剎那因巨大的推力而彎成弧形,然而在尾羽的糾正下,又迅速繃直刺破夜空飛過熱浪激起尖嘯直到,狠狠插入了阻擋在前進路線上的人體之中。
“噗嗤!”皮甲撕裂肌肉撕裂內臟被熾熱的箭頭絞碎,張任的身體一震,揮舞着的長槍在這一瞬間停滯了,緊接着更多的箭矢如同蝗蟲一般撲來,鮮血飛濺!
張任倒退了一步,身上已經被射中了數支箭矢,肩頭、胸腹、腿上鮮血緩緩滲出。
在他周圍,已經有數十人被射倒在地。
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張任死死的咬着牙,又向前踏了一步。更多的箭矢撲射而來,每一支利箭射入張任的身體,都似乎要將他推倒在地,然而張任卻始終頑強的屹立着,手中的長槍插入了地面,握着長槍的右手,支撐着他的身體,使得此時的張任如同一面飄揚在烈火中的旗幟一般。
不知何時,箭雨終於稀疏了,消失了。
而此時戰場之上,再也無沒有任何人還能站立。
除了持槍而立的張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