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在這個時代本就是件很難的事情,更何況是水流湍急,兩岸高山聳峙的長江呢?尤其是船隊到了夔峽,也就是瞿塘峽時,只見寬闊的江面在這裡驟然變得谷窄如走廊,兩岸崖陡似城垣,江邊兩山對峙,天開一線,峽張一門,這裡就是夔門,形成了西控巴蜀收萬壑的險要地勢。
奔騰的江水撞擊着船頭,飛濺起白色的水沫,江面上的風迅疾而又風向多變,若非水軍中有許多熟悉這段航道的船老大,只怕很難通過。繞是如此,整個船隊的速度也陡然降了下來,有時必須曲線變向,才能夠借到風力。至於船艙內的槳手們,更是使出了渾身力氣,拼命的扳動着沉重的木槳。
愈向前行,水流愈急,入峽之後劉琮只覺得天色猛然暗了下來,他知道此時天色尚早,這不過是因兩岸高山遮蔽了陽光而產生的錯覺。
聽着江面上傳來的號子聲,劉琮轉頭對隔着几案而坐的法正說道:“若非孝直之謀,我軍若想要順利通過此峽,殊爲困難。得孝直相助,實乃琮之幸事!”
法正聞言並沒有矯情謙遜,而是微微一笑,對劉琮說道:“將軍此次出兵,州內有很多人反對。劉益州雖被正所說動,但其疑心頗重,再加上黃權等人暗中勸說,恐怕不久以後,就有變故發生。”
他這個推斷,來自於對益州內部形勢的清醒認識,劉琮聽了之後頷首道:“我軍入蜀之後,徐徐推進,絕不能貪功冒進,給某些人以可趁之機。至於會發生些什麼,咱們拭目以待即可。”
說話間,艙外“噼啪”聲接連響起。原來峽區山高谷深、蒸鬱不散的溼氣,沿山坡冉冉上升,有時形成浮雲細雨,雲霧之中,有時化作滾滾烏雲,有時變成茫茫白霧。聽這聲音,似乎是一場急雨突然而至。
“只怕劉季玉沒想到吾會親自領軍前來。”劉琮起身,來到艙門之前。擡眼望去,見雨勢頗大,值守在船頭的將士們身上的鎧甲,被雨水衝得發亮。棕色的牛皮、玄色的甲葉在昏暗的天色中,散發着幽幽的光芒。
法正也來到劉琮身旁,對他說道:“黃權等人,定會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即便是龐羲等將,想來對將軍親至,也會心懷戒懼。”
“隨他們去猜疑吧,反正此次出兵,吾本就是欲取益州的。真若撕破臉,無需遮掩痛痛快快的也好。”劉琮深吸了一口氣,望着在雨霧中時隱時現的山峰,對法正說道:“孝直請看,此間風雲變幻莫測,可不正如當今天下一般?時勢造英雄,英雄也可造時勢!”
法正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胸懷壯志之時,加之他性格中本就有些快意恩仇的任俠之風,此刻聽劉琮直抒胸臆,不禁隱隱有些激動。他這種性格,說好聽點就是性情中人,難聽點就是睚眥必報。性情相投恨不能掏心挖肝,看不對眼則根本懶得虛與委蛇。
船行雖慢,但總算在一直前行,第二天晌午之前船隊到了位於大寧河下游的巫縣,張繡早得了消息,在渡口迎接。劉琮見他比以前有些發福,忍不住打趣了幾句。張繡性子直爽,笑道:“這一年多閒得人發慌,如何會不長肉?現在可好,總算把你們都盼來了!”
他自從與諸葛亮一同領兵入蜀之後,便一直未曾返回荊州,當初叛亂的殘餘早就被他率兵消滅殆盡,屯駐於巫縣等着荊州軍入蜀等的他望眼欲穿,如今劉琮親自領兵前來,讓他如何不高興?
不過雖然率部屯駐於外,荊州軍所行的各項新策並沒有遺漏。如今張繡所部除了宣政郎之外,亦專門設立了軍學。軍學中不僅有軍中的中下級軍官,還有一些益州大族子弟。
對於劉琮出兵益州的目的,張繡也是知道的。將劉琮等人迎入城內之後,張繡便請衆人至堂上敘話。
“巴東郡內,只有五城,除了巫縣,便是朐忍、羊渠、漢豐以及離此不遠的永安。如今朐忍所駐人馬,乃是李異所部益州兵三千餘。”張繡對堂上衆人說道:“而我軍現在已基本控制了永安,李異雖然對此不滿,卻也拿我軍沒辦法。”
劉琮微微頷首,這些情況他此前已經有所瞭解,所以對目前的形勢才更爲關注。
說起當下,張繡便皺眉道:“前者李異親自來巫縣,名爲拜訪,實則欲觀我軍虛實。我看此人對我軍頗有些敵意,若是將軍領兵往朐忍,恐怕他會對將軍不利。”
“這倒不會。”劉琮很肯定的說道:“縱然他不服劉季玉約束,也當不會行螳臂擋車之舉。小心謹慎是沒錯,但也不必太過緊張。畢竟咱們現在還是劉季玉請來的援軍。”說到這裡,劉琮嘴角微翹,似乎是在自嘲。
賈詡也很贊同劉琮的看法,點頭對張繡說道:“李異即便對我軍懷有敵意,也不可能擅作主張。老夫倒覺得,他也未必就有多少忠心護主之念。此人既出自於益州大族,必不爲龐羲等東州兵所容。值此形勢之下,他也會爲自己所考慮。”
聽劉琮和賈詡都這麼說,張繡便沒了顧慮,轉而對劉琮問道:“那麼將軍還是要走水路,過朐忍、羊渠?之前甘將軍領兵往羊渠,到現在已經數十日,卻未有消息傳回……”
劉琮眯了眯雙眼,甘寧所領前鋒部隊目前的位置尚未確定,不過甘寧本就是益州人士,想來不至於遭到什麼不測,如今沒有消息傳回來,有可能是送信的斥候在路上耽擱,也有可能是進展太快,以至於斥候來不及向巫縣這邊彙報。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對於劉琮來說都一樣,他只能率領主力繼續沿江逆流而上,到羊渠之後再決定轉陸路往安漢繼而北上閬中,或是乾脆直奔江陽後,再轉向北上。
張繡所部如今分成了兩部分,駐紮在巫縣的有三千五百餘人,而在永安還有一千七百餘。對於他這部分人馬,劉琮也是要用的。這批人馬最遠打到了江陽,又在巫縣近兩年,早已對益州非常適應和熟悉,加上其中不少人來自於益州本地,還有些當地大族子弟在軍中任職,使用好的話,無異於如虎添翼。
對此張繡固然是求之不得,不過他隱隱有些擔心,若是軍中的益州人將來反叛,那就不好了。
“前路之上除了李異,還有個龐樂,此人也是益州本地出身,不知目前在何處?”劉琮的目光在地圖上順着長江望去,對張繡說道。
張繡稍一思忖,回道:“聽說他已領兵往臨江而去,估計如今也快到了。”
這兩個人雖然在原本的歷史上並無多少名氣,但他們所佔據的地方卻是要害,好在劉琮現在是打着援軍的旗號,否則千辛萬苦的逆流而上,結果被人擋在江中進退不得,那就鬧大笑話了。
正因爲有此擔心,劉琮纔要加快行軍速度,趁着劉璋還沒有改變主意,率領大軍通過這最危險的一段路程。所謂兵貴神速,便是這樣的情形之下了。
如果說荊州軍與這個時代中的大多數軍隊的區別,除了軍制之外,還有對後勤的極端重視。軍制上取消了部曲私兵之設,使得軍隊不再臃腫不堪,良莠混雜,而對於後勤的極端重視,則使得荊州軍在統籌出兵數量、決定行軍路線和方式上,就已經早有預案,並且在劉琮的要求之下,還有對應的備案,以預防不測。
所以劉琮率部到了巫縣之後並未多做停留,在張繡召集了精心挑選的三千人馬之後,便一同出發再次逆流而上。
七月十七日,劉琮領兵至朐忍,李異聞訊出城迎接,見荊州軍軍容齊整,心下不由爲之駭然。
如同劉琮和賈詡所料,李異雖然不願意看到荊州軍入蜀,但他也無力阻止,除非想把命搭上,他纔會悍然對荊州軍發動進攻。可是從他和龐樂反戈殺死趙韙之事來看,這就是個投機分子,豈能做這樣的虧本買賣?
益州內部的權力架構太過分散,各方勢力彼此又互不相容,加之劉璋闇弱,使得很多人都心懷異志,別說龐羲那樣的大將,就連李異如今也開始考慮,今後該如何行事了。
當初趙韙雖然是劉焉在時的老臣,但他都會暗中聯絡益州大族叛亂,反對劉璋,對於李異來說,對於劉璋就更沒有多少忠誠度了。歸根結底,還是外來戶東州繫於益州本地土著之間的權力爭奪。這種矛盾即便是劉琮也要小心翼翼加以調和,何況是劉璋那麼無能呢?
這也是爲何張鬆,法正等人選擇劉琮爲主公的潛在原因,相比之下英武果決,胸有韜略的劉琮才更有人主之風,不跟着他混,難道要給劉璋殉葬嗎?
李異的心思,在見到劉琮和荊州軍之後,便不可抑制的活泛起來。在他而言,換誰做主公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能夠在這個亂世之中,保護家族不受戰亂威脅,即便爲此背上個背叛主公的罵名,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