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曉,殘月如鉤。鏖戰至此時,雙方都已精疲力竭。劉備騎在戰馬上放眼望去,只見城下仍有些未曾熄滅的火堆,在屍橫遍野一片狼藉的戰場上升騰起數道青煙。
不遠處一面殘破的旗幟在微風中輕輕飄蕩,那繡在土黃色旗面上的“袁”字被燒了個大洞,上面的“土”字恰被燒掉。
“這是否預示着袁尚授首,又或者袁氏從此之後羣龍無首,再無復興之可能呢?”劉備眼神一縮,心中暗自思忖道。自董卓亂政以來,天下逐漸分崩離析,並漸漸形成了袁紹、袁術兩兄弟相爭的局面。當初以袁紹之強,曹操都只能在迎奉天子之後不得不讓出大將軍稱號。那時節袁紹與曹操、劉表以及劉備一同對抗袁術和他麾下的孫堅、陶謙、公孫瓚等人。不知不覺這麼些年竟已過去,袁術早已成了冢中枯骨,而袁紹也病死於牀榻之上。
也許這便是天意?劉備有些恍惚的想道。他的目光再度投向高大的鄴城城頭,雖然看不清守軍的樣子,但此時劉備的心中,已經不覺充滿了信心。昨夜袁尚派出大軍襲營,劉備在接戰之初便意識到,敵軍必將傷亡慘重。稍有遺憾的便是追兵未能隨袁尚潰軍殺入城中,但是經這一戰,相信鄴城內的守軍已不足萬餘,而且士氣低落,守此孤城又怎能持久?
這一刻劉備彷彿看到了自己成就大業的轉折點,就在眼前,就是鄴城。他知道自己北投袁紹這一步算是走對了。接下來,他便要收取冀、並、青、幽,繼袁紹之後成爲真正的北方雄主!
爲此他不惜將所有的本錢都砸了進來,他在豪賭,賭上了自己後半生的命運,賭上了所有追隨他的將士的命運。
與劉備躊躇滿志,信心十足不同,袁尚此時目光陰沉,心中滿是恨意。
逢紀此時並不在他跟前,否則的話,袁尚肯定會對他宣泄心中的不滿。若非逢紀和審配二人,他怎會輕信劉備所言?想到自己被劉備玩弄於股掌之間,袁尚俊美的臉龐上,便情不自禁的浮現出怨毒的神色。
其實袁尚自己很清楚,同意劉備領兵屯駐黎陽,不過是想坐山觀虎鬥,保存自己的實力罷了。然而他雖然能想到這一點,但卻總是下意識的爲自己開脫,要怪只能怪別人,自己是絕對沒錯的!
城下的屍堆中,不時傳來幾聲滲人的慘叫和淒厲的怒罵聲,也有人在嗚嗚咽咽的低聲哭訴着什麼,這些傷兵傷勢嚴重,又被同伴拋棄只能無奈的等死,然而螻蟻尚且貪生,更遑論人呢?他們掙扎着,哀求着,實在無力爬動的人便乾脆咒罵起來。有人罵袁尚,有人罵逢紀和審配,但卻很少有人罵劉備。一大羣烏鴉不知從何處飛來,“撲棱棱”地向地面撲去,猩紅的眼眸中,閃爍着妖異的光芒。
死不瞑目的人被啄出了眼珠,開膛破肚的屍體被拽出了腸子,這是一場死亡的饕餮盛宴,野狗們也搖晃着光禿禿的尾巴,循着血腥味而來。它們比起烏鴉更加兇殘,即便是傷兵揮動的斷刀殘槍驅趕,也抵擋不住,很快便淹沒在野狗羣中。袁尚見狀,不由想到自己,現在不正是被野狗圍攻,危在旦夕嗎?
“將軍,經此一戰,各部傷亡慘重,蘇將軍陣亡,馬將軍被俘,呂翔將軍不知去向,另有偏將、校尉等傷亡數十人。”審配走到了袁尚身後低聲說道:“如今城內將士僅有八千餘人……”
袁尚猛地扭頭瞪向審配,不可置信的問道:“什麼?怎會如此?”
他明明記得出城襲營的人馬加起來才一萬五千餘,即便全軍覆沒城內也應該還有一萬六七千人馬的。更何況呂曠雖敗但逃入城中亦有千餘人馬,呂翔雖然跑了,也不至於那五千人馬全都戰死了啊?
審配語氣苦澀的回道:“劉備麾下大將關羽擊潰呂翔所部之後,又一路追至南門附近,破了南門營寨,城南守將出城迎擊,被其斬殺,所部人馬也都潰散。”
城南守將,那不是審配之侄審榮嗎?袁尚聽了一時不知該如何說,良久才嘆道:“罷了,此城堅固,想來八千餘人也當足用。”
說起守城之事,審配便對袁尚道:“我軍雖傷亡慘重,但想必劉軍亦不好過,只要將城中民壯驅上城頭幫助防守,劉備孤軍必難攻克此城。然則劉備既然與青州暗中配合,青州之兵尚有萬餘,若是其領軍前來將鄴城團團圍住,恐怕我軍難以堅守太久。”
對此袁尚也考慮到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心頭的怒火和煩躁強行拋開,看着審配說道:“既如此,我便立即遣使往各地,調集人馬前來。”
不管袁尚是怎麼接任袁紹所遺的官職和爵位,至少現在他名義上還是大將軍、冀州牧、鄴候。只要駐守各地的將領能領兵到鄴城,還怕劉備不倉皇逃竄?
然而派出去的信使要麼被劉軍斬殺,要麼見了劉軍斥候便逃回城中,一直到晌午時分,連一騎都未能送出去。
到了下午劉備下令攻城,袁尚見狀急忙到城頭請求與劉備一見。這是出自審配的授意,試圖拖延麻痹對手,拖延時間。
“賢侄見備,更有何言?”劉備聽說之後,騎着戰馬施施然來到城下,仰面對城頭上的袁尚喊道。他如何不知這是對方的緩兵之計?然而一夜鏖戰將士們亦有傷亡,體力更是透支的厲害,所謂攻城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沮授的意見是要麼不攻,要攻城就要猛攻,不給敵軍以喘息之機,所以沮授也認爲劉備可以去見見袁尚,好讓將士們抓緊時間休息,以恢復體力士氣。
雖然對城下的劉備恨的牙根發癢,恨不能一箭將其射死,但袁尚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對劉備喊道:“豫州乃仁厚君子,何以背信棄義攻我?”
劉備面容嚴肅地喊道:“賢侄此言差矣!備此來正是大義所在!想備自關中遠投,故大將軍待備,何其厚也!今小人作祟,篡改遺囑,假託遺命,以至汝兄弟失和,備怎忍見此?故提兵興旅,以討逢紀、審配二賊,以還公道大義!”
所謂篡改遺囑,假託遺命不過是劉備和沮授的推測,不過這推測就是事實,讓城頭上的袁尚聽了,不覺有些心虛。
不過已經到手的權力,袁尚就是死也不會交出去,他冷笑一聲,高聲道:“豫州真乃急公好義之人!然此乃吾家家事,豫州有何資格插手?莫非豫州欲取而代之?”
他倆這番對答倒也不全爲了拖延時間,而是要佔據大義名分,並以此打擊對手的士氣。所以劉備纔會一口咬定袁尚得位不正,並將矛頭指向逢紀和審配,如此一來必然會有人對逢紀和審配心生不滿。而袁尚則是指責劉備別有所圖,暗示劉備居心不良,好喚起己方將士的同仇敵愾之心。
城頭上的守軍並非全都是逢紀和審配的親信部曲,甚至有些將領並未參與到逢紀和審配搞的那些事情之中。比如從城外狼狽逃回的呂曠,此時聽了劉備所言,更加印證了他之前的某些想法,不由暗中埋怨逢紀和審配,若非他們權慾薰心,做出這等事來,又怎麼會招惹到劉備?劉備與袁譚一向親厚,倒也不算師出無名。
想到此處,呂曠望向袁尚的眼神,便有了些難明的意味。
因擔心城頭上突施冷箭,劉備距離城門便有些遠,這麼扯着嗓子喊話很是費勁,再度強調了自己是爲袁譚奪回屬於他的官職爵位之後,劉備便兜轉馬頭回了本陣。
袁尚年輕力壯倒是有些意猶未盡,望着劉備的背影喊道:“豫州***,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劉備騎着戰馬回頭肅容道:“義之所在,何惜此身?”
他這正義凜然之詞,令城上許多普通士卒心中不知怎地,竟然有些慚愧,更有人想到,我等與劉豫州爲敵,豈不是助紂爲虐?而城外陣列中的青州兵,則被劉備感動的一塌糊塗,心中都暗自思忖,若是能在劉備麾下,以其爲主公該有多好!
逢紀不知何時來到城頭,見守軍士氣低迷,袁尚目瞪口呆的扶着垛口青石猶自發愣,不由嘆了口氣。他找到審配,低聲說道:“如今軍心不穩,士氣沮喪,切不可大意,給劉備以可趁之機。”
見審配沉默着點了點頭並不說話,逢紀又道:“看眼下這種情形,只怕鄴城難以堅守,不若請大將軍率兵突圍,只要能召集各地將校領兵而來,到時再奪回鄴城,也好過在此困守。”
審配聽了大吃一驚,擡眼看着逢紀道:“鄴城乃是大將軍根基之地,如何能棄之而去?”在他看來鄴城雖然危險,但好歹有城池可以據守,若是放棄鄴城貿然突圍,誰知道會不會被劉備趁勢追殺呢?
“然則此時已是孤城,誰知道何時能有援軍?”逢紀有些不自然的瞟了眼不遠處的袁尚,對審配說道:“現在突圍或許還有機會,若是等袁譚領兵而至,想走也走不掉了!”
審配冷笑道:“元圖是怕自己走不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