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太守府內院,數名僕從擡着一具木榻置於樹下,仲春的陽光穿過嫩綠的枝椏和層層疊疊的樹葉,灑落在榻上那人清瘦的臉龐上。待僕人散去之後,這人才緩緩睜開雙眼。只見他臉色蒼白,眼窩深凹,枯樹枝般的雙手顫抖着掀開身上覆着的錦被。這個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人,正是廣陵太守陳登。
他貪婪的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使得胸口傳來的煩懣之感略有舒緩。兩年前華佗曾給他診斷過病情,說他“胃中有蟲,欲成內疽”,其實那時陳登已不思飲食,吃什麼都沒有胃口了。如今病情加重,他派人再去尋找華佗,卻遍尋無着,杳無音訊。
陳登並不害怕死亡,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在這個亂世之中,尚未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便棄世而去,撒手人寰。
春日的陽光讓陳登的臉色紅潤起來,他感到了久違的活力,在體內滋生,然而這暖洋洋的舒適的感覺,又使得他不禁微微閉上雙眼。他彷彿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少年時,陳登便已有扶世濟民之志,博覽載籍,舊典文章,莫不貫綜。在他二十五歲那年,便舉孝廉,被朝廷任命爲東陽長,及至任廣陵太守時,明審賞罰,威信宣佈。當初海賊薛州之羣萬有餘戶,亦束手歸命。
朦朧中,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當時他和父親還在徐州,陶謙病死之後,劉備謙辭不肯領徐州牧,正是自己看出劉備的擔心,不過是害怕諸侯不服,於是對劉備說道:“今漢室陵遲,海內傾覆,立功立事,在於今日。彼州殷富,戶口百萬,欲屈使君撫臨州事。”
那時的劉備兵不過萬,將只關、張,生怕領了徐州之後被諸侯相攻,說什麼也不肯答應,自己又對他說:“今欲爲使君合步騎十萬,上可以匡主濟民,成五霸之業,下可以割地守境,書功於竹帛。若使君不見聽許,登亦未敢聽使君也。”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劉備卻仍舊不允,可惜自己那時聲望淺薄,毫無根基……
當時曹操、袁術都對徐州虎視眈眈,若劉備不領徐州,則徐州必遭戰亂,爲了免於此禍,只能求助於袁紹來說服劉備。還記得當初自己給袁紹的信中是這麼寫的:“輒共奉故平原相劉備府君以爲宗主,永使百姓知有依。”在袁紹的支持之下,劉備這才得以領徐州牧,若非後來陳宮等人引呂布前來,徐州又怎會數遭兵災?
想到此處,陳登不由長嘆一聲,彼時自己對劉備頗爲敬重,覺得劉備有王霸之略,但是現在看來,曹操和另一個人,亦爲當世之傑。只可惜自己看不到,將來誰會問鼎天下。
一陣馥郁的花香,隨着徐徐春風輕柔的飄拂而來,縷縷陽光中纖塵飄蕩,陳登怔怔地看着,心中沒來由的涌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這亂世之中,人命輕如塵,賤如土,然而即便如此,也要如朝霞一般絢爛,哪怕轉瞬即逝,亦要留名於史冊……
“府君。”有人在木榻側後輕聲喚道,
陳登睜開雙眼,見榻上小几已擺上了食盤,潔白如玉的生魚膾盛在彩繪三魚紋漆盤中,顯得格外誘人。他伸出枯瘦的手顫抖抖的夾了一箸,在猩紅的胎蝦醬中輕輕一蘸,緩緩送入口中,混了蔥末的醬香立即在口腔中化開,鮮嫩柔韌的魚膾使得陳登滿足的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的病正因此物而起,也曾在華佗的囑咐下少吃,甚至幾乎不吃了。
然而去年康復之後,陳登卻又忍不住繼續吃起生魚膾,直至年底時病重,這才又戒食此物。
來日無多,病入膏肓,戒之何用?陳登緩緩吃着,細細品着,咀嚼着,然而胸口陣陣煩悶燥熱之感,使得他不得不放下木箸,神情疲倦的擺了擺手。
侍立一旁的僕人攝手攝腳的端起食盤,悄悄離去。
陽光偏移,樹蔭遮蔽,陳登擡起手放在額前,想起之前劉琮遣使送來的書信,不覺有些黯然。當初在江東時,劉琮的招攬之意就很明顯,但陳登卻不能輕易背叛曹操。然而自去年劉琮吞併益州,攻取漢中之後,陳登便意識到,劉琮已經勢力大成,恐怕下一步,就是進軍中原了。廣陵所在之地,便立即首當其衝。
自病後上表請辭以來,陳登便一直在等待,雖然現在還未有消息,但曹仁成爲徐州刺史的消息,卻讓陳登明白,曹操並沒有打算放棄廣陵。畢竟廣陵郡的地勢太過重要,只要扼守於此,江東之兵便無法北上,徐州自然無虞。
對於曹操和劉琮,陳登內心是非常矛盾糾結的。一方面曹操雄才大略,又佔據了大義名分,另一方面劉琮經天緯地,亦是蓋世豪傑,正如日初升,其勢煊煊。雙方都猛將如雲,謀臣如雨,可謂旗鼓相當。若是自己還有時間,或許可擇其一人爲主,定可隨之建功立業,留名青史。可惜……
江東在劉琮治下日漸強大,更不用提其根基之地荊州,在陳登看來,如今劉琮很可能會對廣陵用兵,給曹操側翼製造巨大的壓力。而且荊州軍現在已佔據壽春,等若在淮河上釘入了一個楔子,曹操不將其拔出,將對徐州構成極大的威脅。雙方很快就會兵戎相見,廣陵只怕又要陷入戰火之中。
可惜自己卻對此無能爲力了。陳登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重,眼前的陽光也逐漸朦朧起來,在那些穿過樹蔭的光柱中,纖塵飛舞漸迷人眼。
“兵死之鬼憎神巫,盜賊之輩醜吠狗。”陳登以前並不太相信鬼神之說,此時卻不禁想起這些年因自己而死的士卒,那些在血與火中苦苦掙扎的身影浮現在眼前,哀嚎慘叫之聲在耳邊響起。
驀然,一道陽光穿過樹蔭照在陳登的臉龐上,那些紛亂的人影和嘈雜的聲音立即消散無蹤,陳登只覺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種說不出的舒適之感將他托起,宛如飄上雲端一般,原本緊皺的眉頭舒展了,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建安八年春二月,陳登病逝於廣陵太守任,時年三十九歲。
數日之後,劉琮祭祖於道,領千餘護衛出襄陽,往江東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