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舍外的櫻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不知不覺,這匆匆歲月便如流水般過了千年。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獨獨這山中宅子,千年未變。
洗去鉛華,忘憂褪下一身白色仙袍,換上粉白色的樸素衣袍,一副普通女子的妝扮,就這麼守着這宅子,守着元神沉寂千年的檀霄,守着他唯一的血脈君初,一守便是千年。
小君初已經長到七八歲模樣,很是乖巧懂事。那一身靈根悟性,倒也隨了他們兩人,領悟力非常之強,修煉法術,學習功課,從不需要人操心。
寒冷的冬天過去,人界又迎來萬物復甦的春天,房子外的櫻花開的格外茂盛。
池子中養着的錦鯉又肥了一圈,君初翹着腳坐在池子裡邊逗弄錦鯉,咯咯笑聲一直傳到房中。
一封信箋從天而降,緩慢浮動在迴廊中。
君初連忙扶着闌干起身,赤着腳跑到信箋前,伸手將信箋從半空扯下,跑到房中喊道:“孃親,那隻貓半仙又給你送信來了。”
忘憂正在堂屋收拾草藥,聽到喊聲,回頭看着模樣俊俏的愈發像他爹的君初,伸手撫了撫他的臉,輕嘆口氣,接過信箋打開來看。
君初撇撇嘴,皺着眉道:“孃親,你怎麼總是不愛笑呢?君初都已經長這麼大了,很少看到你笑。”
忘憂勉強扯出一絲微笑,俯身蹲在他面前,伸手輕撫他柔軟的發,輕聲道:“君初乖,你今日起來,還沒去跟你阿爹打招呼行禮吧!”
君初聽到此處,輕嘆一口氣:“孃親,阿爹都睡了一千年了,怎麼還不醒?君初好想跟他說說話。”
“應該……快醒了吧!”忘憂站直身,脣角雖帶着極淡的笑,眼中卻是濃郁的哀傷。
一千年了,她本是凡人,從未想過自己可以等待這麼久。她曾經以爲,愛一個人,不過是短短數十年,時日久了也許就淡了,可爲何她對檀霄的情,過了千年,非但不減,反而愈發沉重。
她牽起小君初的手,緩步走至房間中,凝眉望着那張沉靜如水的容顏,柔和的眉宇,美若畫中人的一張臉,自始至終未曾變過。
君初掙開忘憂的手,走至牀頭附近,拱手施了一禮:“阿爹,君初來給你見禮了。孃親常說你是神界最厲害的上神,君初一直很崇拜你。等阿爹醒了,君初一定要好好跟阿爹學習,君初想成爲自阿爹後三界中最厲害的上神。”
忘憂也緩步走至牀邊坐下,擡手落在檀霄平靜的容顏之上,眉眼間漾着淡淡的笑與惆悵:“一千年了,檀霄,我等了一千年了,你總是讓我等,你再不醒,我真的累了。”
“忘憂,又在忙什麼呢?”門外突兀傳來一道說話聲,喚她的名字時,她手指忍不住猛然一顫。
可當她聽清是時染的聲音後,苦澀一笑,眼淚緩慢浮出眼眶。
時染與辛夷領着湘兒踏進屋內,便看到她揹着身,對着檀霄默默落淚,對看了一眼,輕聲嘆息。
君初擡手幫她擦淚,忐忑着問:“孃親,你爲何哭了?”
時染走近前,俯身將君初抱在懷中,微微一笑:“你孃親在想你父神,君初最乖,陪湘兒去玩好不好?”
君初難過的點點頭,隨時染抱着出了房間,陪着湘兒在外面心不在焉的走着。
辛夷嘆口氣走至忘憂面前,柔聲道:“等了一千年,你真的以爲他還會醒?”
“千年而已,我還可以活很久,一千年,很短吧!”
忘憂吸口氣笑了笑,擡臉看着辛夷:“你們先自己坐會兒吧!我等會兒就出去。”
辛夷心知再多說也無用,憂慮點點頭,轉了身離開房間。
忘憂俯身輕輕靠在檀霄胸口,苦澀一笑:“時染和辛夷也來看你了,你不如起來,跟他們敘敘舊?而且,方纔連雙捎來消息,說過些時日就是君遷子歷雷劫修成人形的大日子,你若是醒了,咱們就一同去浮雲山看看君遷子。他一定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其實也挺好。”
她伸手拈起他一縷發,輕笑:“你時常說我無賴,可我現在再怎麼無賴,你也不會說我一句了。你時常說我唱歌好聽,不知道我現在唱歌,你會不會醒來,看着我聽我唱。”
輕舒口氣,她在他懷中輕輕蹭了蹭,低低唱起來:“花兒花兒爲誰開,一年春去春又來,花兒說,它爲一個人等待;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花園裡,小路上,獨徘徊。四月的微風輕似夢,吹起了花瓣翩翩落,怕春華落盡成秋色,無邊細雨親吻我……”
反反覆覆唱着簡短的歌詞,淚水漸漸濡溼在檀霄衣袍之上,身下人極淡的呼吸,像是有了高低起伏,脣角微微勾起弧度。
忘憂眼中淚光一滯,慌亂坐直身,望着他微微勾起的脣角,緩慢移動的手指,不知所措:“檀霄,你……醒了?”
許多年後,她還會想,那一刻,她究竟抱着怎樣一顆忐忑的心,好害怕那只是她產生的幻覺,眼睛一眨不敢眨,只盯着那雙輕顫的眼睫。如同破繭的蝶,極緩慢的在抖動翅膀。
那雙眼終於睜開,望着她,不言不語。
忘憂捂住嘴,盡力忍着奪眶而出的眼淚,不敢置信的望着他,顫着聲兒喚他的名字:“檀霄。”
“憂兒,我回來了。”
只是這一句,足夠了。
檀霄望着她滿眼的淚,緩慢坐起身,手掌落在她臉上輕輕摩挲,重複着:“憂兒,我回來了。”
情緒陡然失控,忘憂不顧一切的撲進他懷中哽咽失聲:“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你爲什麼要睡這麼久?你知不知道這一千年,我有多煎熬。”
“一千年了。”
檀霄伸手握住她胡亂拍打的手,輕吻她臉上淚痕:“對不起,總是讓你等我。好在,我還未食言,每一次,都回來了。”
忘憂抖着雙肩抽泣,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只要他醒來了,他回來了,再久的等待也值得。因爲,他從未讓她失望過。
門外正心情鬱郁坐着的時染與辛夷聽到房內動靜,對看一眼,驚異瞪大了眼,站起身拉着君初就朝房內跑。
甫一進門,便看到忘憂低泣着撲在檀霄懷中,而眼下的檀霄,因着忘憂這千年來細心的照料,醒來之後氣色便很不錯。
時染驚喜交加,可又不忍打擾他們一家人的團聚,搖了搖君初的手臂。
君初正驚異的瞪着雙大眼看着自家爹孃,時染這一搖纔回過神,撒開時染的手,歡喜的撲到牀邊,半是情怯半是期待的望着檀霄,試着喚了一聲:“阿爹?”
檀霄擡袖替忘憂拭去臉上淚痕,轉頭看向君初,微微一笑:“君初。”
“阿爹!”君初喜極而泣,含着淚激動的撲進他懷中。
時染與辛夷相視一笑,帶着湘兒先行離開房間,把這相聚時光留給他們一家三口。
君初仰着臉望着檀霄,哽咽着述說:“阿爹睡了一千年,孃親就守了一千年,一千年都不愛笑。阿爹要是再不醒來,君初都怕孃親會舍了孩兒,不要孩兒了。”
“阿爹答應過你孃親,要護她生生世世,怎會離開。”檀霄揉了揉君初柔軟的頭髮,眉宇間漾着淡淡的笑。
忘憂吸了吸鼻子,忍着淚笑問:“好不容易醒來,就下牀走走吧!再過些時日,君遷子就要歷雷劫褪去本質,化作人形,到時候,你陪我一同去浮雲山吧!”
檀霄微微皺眉:“怎麼一醒來,你就與我提君遷子?”
“怎麼?你還不高興了?”忘憂嗔怪說着,微低了頭。
檀霄籲口氣,手指輕柔擡起她的下頜,凝視着她一雙靈動逼人的雙眸,輕吻一下她的脣:“我在乎你,自然會在意。”
千年未曾如此親密,忘憂的臉騰地紅到耳根,微咬着脣不做聲。
君初做害羞狀,捂着臉笑着往外跑:“哎呀,阿爹偷親孃親了,君初不敢看了,好羞羞。”
檀霄忍不住輕笑出聲,拂了袖擺將忘憂攬進懷中,低頭問:“這孩子,怎麼被你教成這樣?”
“我可沒教他,他常隨時染去神界玩耍,說不定是哪個仙君教的。”忘憂別過頭,臉色仍是桃花樣的紅。
“辛苦你,這千年來,既要照顧我,還要照顧君初。”檀霄手指輕撫過她的鬢角,心底油然升起濃濃疼惜之感。
“那以後,君初就交給你照顧,我做個閒人就是。”忘憂眼珠狡黠一轉,如是道。
“嗯~爲夫可以考慮一下。”檀霄皺了皺眉,略認同的點點頭。
忘憂笑起來,伸手攬住他的頸項,猝不及防偷吻了一下他的脣,千年等待,千年相思,沒想到,爲君初取名時,“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真就變作了相思,蹉跎千年。
檀霄淡笑着,緊緊攬着她的腰肢,眼望着窗外飛舞的櫻花,淺淡一笑:“過些時日,我陪你去浮雲山。”
“嗯。”忘憂輕輕應聲。
“然後再去北冥,看看青蚨。”
“好。”
“還要去仙草園看看杜衡。”
“都聽你的。”
“你可還記得,我說要多生兩個孩子?”
“啊?”忘憂愣了一瞬,以爲自己聽錯了。
檀霄笑意深深,聲音沉沉:“此後,我再不會讓你苦苦相等。”
“嗯,我信你。”忘憂微眯着眼,呼吸間,都是他身上淡淡的香,縈繞在她的心尖,生生世世不會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