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牢房,污穢的氣味, 昏暗的燈光。
女人腰背筆直, 聲音平靜:“人是我殺的,你們請回吧。”
她安然跪坐, 雙手疊於小腹, 眼睛……
宋採唐見過很多坐牢的人, 但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安靜到極致,通透到極致, 沒有猶豫, 沒有驚惶,亦沒什麼死志,最多的,就是堅定。
谷氏對於坐牢這件事,一點也不後悔。
她沒有向李老夫人行禮, 也沒說任何帶着情緒的話, 感激或愧疚, 嫌煩或苦惱, 全部都沒有, 也沒有惡言相向責別人多管閒事, 她只是視線輕輕一掃, 看了李老夫人一眼。
李老夫人沒閃開, 沉靜回視, 目光凝直, 谷氏也沒避。
彷彿只這一眼,大家皆已心知肚明,無須解釋,無須多話,彼此心意全部瞭然。
兩個女人,一個柱着柺杖,一個梳着整齊的婦人頭,一樣的執拗。
宋採唐沉聲開口:“今次兇案,果真是你所犯?”
谷氏不認識她,也沒問她是誰,微微頜首:“是。”
承認的相當乾脆。
宋採唐看着她,又道:“兇案並非玩笑,爲此須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夫人可明白?”
“殺人償命,我認。”
谷氏垂眉,指尖輕撫裙襬,行了個極爲優雅的禮:“國法在前,二位慢走,我就不送了。”
說完轉了身,背對宋採唐與李老夫人,拒絕再交流。
宋採唐看向李老夫人,李老夫人沉沉一嘆。
宋採唐又問谷氏:“殺人者,總有動機,不知夫人因何下手?”
谷氏還是不說話,擺明了不配合。
宋採唐若有所思。
有些人不用過多瞭解,一看就知道其性格,谷氏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想得深遠,容易洞悉事實,也喜歡自己做主自己的命運,一旦做了決定,很難更改。
好在今日和她一同前來之人,是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更是聰明人,活到這把年紀,更爲通透,什麼事該做,什麼事能做,心裡自有把稱,穩的很。李老夫人憐谷氏遭遇,平日對她多爲照顧,谷氏不可能不動容,表現的再果斷,決定下的再堅毅,心裡對李老夫人的到來不可能真的平靜無波。
話說的這麼快,這麼快轉身,是不是……她怕自己裝不了多久?
宋採唐視線再次流轉,將看到的一切牢牢記住,轉身看向李老夫人:“那老夫人,我們僦——”
李老夫人大概也知道今天不可能有結果,應的也很乾脆:“好,我們走。”
宋採唐也從沒想見一面,就能把所有事解決掉,她要有那本事,早青雲直上了,只是有些東西,必須得用自己眼睛看,自己的心體會,纔能有所得。
同進來時一樣,往外走的路也很長。
宋採唐扶着李老夫人,輕聲問她:“您覺得以夫人人品,不會做出殺人之事?”
李老夫人就笑了。
“殺不殺人,我不敢斷言,但我知道,若她殺人,一定不會這麼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
宋採唐眉梢微凝:“那我們就得想辦法驗驗屍了……”
屍體,是最真實的死亡現場呈現,一定能告訴她更多東西。
李老夫人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這個應該可以周旋……不過得略晚一些。”
宋採唐“嗯”了一聲,又問:“本案的相關人員,老夫人可知道?”
老夫人人脈再廣,也很難直接官場之事,且一般命案未查清結案時,按規矩,大多對外保密,卷宗不露,李老夫人想知道詳情,怕是很難。
李老夫人嘆了口氣:“其實案發當時,我也在場。”
宋採唐就驚訝了:“您當時也在?”
“當時法會結束,派發福餅,場面很熱鬧,”李老夫人看向宋採唐,“莫說我,當日正值休沐,這汴梁裡信佛的,有頭有臉的人家,也有很多在場。”
李老夫人話不重,宋採唐卻聽出了一股似有似無的深意。
“您是說——”她看向李老夫人,“當時有朝廷命官在場?”
李老夫閉了閉眼:“所以說,這次非同小可,採唐啊,我怕是拖你下水了。”
宋採唐就笑了:“老夫人都不怕,我怕什麼?”
人活在世,誰都有私心,誰都有算計,無非是私心算計大小程度不同。
宋採唐很願意能幫到李老夫人。
如果時時怕事,隨時都想避退,哪能有人生精彩?
“那老夫人可記得當時誰離死人最近?”
李老夫人搖了搖頭:“人太多了,我不認識那死者,沒有關注,人死時場面更亂,我被劉媽媽拉着避開,更沒看到中心場景。”
“那……”宋採唐換了個方向,“老夫人可有什麼特別記憶深刻的事?不用與命案有關。”
有時候人的潛意識非常出色,特殊事件發生時,你覺得你慌亂,不記得所有,但其實你看到了,注意了一些東西,只是沒想起來。
“記憶深刻的啊……倒是也有。”
李老夫人拍了拍宋採唐的手:“我路上想想,回到家跟你說怎麼樣?我之前命人去查死者的事了,現在差不多應該有迴音,回去你正好一起分析。”
宋採唐不置可否:“那我今日就叨擾老夫人一頓了。”
李老夫人笑話慈祥:“我讓劉媽媽給備好吃的!”
二人一路走回馬車,剛剛坐上去,還未走,就看到有一個少年,朝這邊走來。
少年十六七歲的樣子,個子很高,也不知是這年紀抽條抽的,還是飯沒好好吃,瘦的不行,都有點皮包骨了,但他一雙眼睛長的極好,極亮,極灼,極深邃,像天邊的星,爲他氣質增色不少。
宋採唐發現李老夫人也在看這個少年,而且看了很久……
“老夫人認識這個少年?”
李老夫人:“他就是谷氏的兒子,紀元嘉。”
宋採唐頓時了悟。
這裡是京兆尹大牢,谷氏裡在裡面,紀元嘉出現在這裡,不用說,肯定是來看他孃的。
“這孩子翻年就十七了,幼年失怙,其父生前是嫡長子,身負家業,膝下只有他這一個兒子。父親去的太早,稚兒年紀,寡母帶着,如何不辛苦?”
李老夫人說着嘆了口氣:“都說市井生活不易,高門大戶也輕鬆不到哪去。谷氏爲宗婦,替兒勉力支撐,掐斷叔伯兄弟心思,好好守着這家業,這裡頭有多少苦……旁人不會知道。這紀元嘉小時候中過毒,差點死了。”
宋採唐:“紀夫人很疼愛兒子?”
“哪有當孃的不疼孩子的?她就這麼一個孩子。不過谷氏有一點非常好,她疼孩子,卻從不溺愛,對孩子要求很嚴格。谷氏出身書香世家,自身學問極好,紀元嘉幼時被毒狠狠折磨了幾年,是谷氏親自給他開的蒙,一路教到他能自己去學堂上學。”
李老夫人提起這些,對谷氏是相當欣賞的。
女人心軟,尤其對自己生的孩子,哪能不疼愛?可谷氏就能做到,疼愛與教導分開。
“紀元嘉懂事明禮,人才好,又不失心計,只要繼續下去,再幾年長成,一定會是個好孩子,國之棟樑……”
宋採唐看着李老夫人,覺得老人家裡眼裡流露出了很多慈愛悲憫,跟往常很不一樣。
她漸漸明白,李老夫人想幫谷氏,也想幫這個孩子。
谷氏母子經歷坎坷,感情很深,紀元嘉是個不錯的人,但十六歲,遠遠未長成,很容易叛逆。如果這個年紀好好過去,待到二十多歲,整個人人生觀構建完畢,自不用擔心,偏在這種時候,他母親遇到了這樣的事……
知事明禮的少年一旦叛逆,很可能撞的頭破血流。
李老夫人不願看到。
宋採唐看着李老夫人,不由心生敬佩。
這樣的老人家,怎能不幫?
她想到一個方向:“這個案子,有沒有可能同紀元嘉有關?”
李老夫人頓了頓,又想了想,才道:“應該不會?紀元嘉這些年一直在書院讀書,今年更是出去遊了趟學,最近纔回來,沒聽說過他惹了什麼事,他一向……不怎麼惹事。”
說着,李老夫人又有些唏噓,一回來就遇到這種事,也是慘了。
宋採唐又問:“死的書生,和紀家有關係麼?”
“這得回去看查探資料才知道了,”李老夫人敲了敲車壁,示意可以走了,“不過我覺得,可能性不大。這些年,谷氏早把家裡收拾的消停了,紀元嘉長成,是這一代小輩裡讀書行事最好的,已然能撐家——而且紀家的人事,我很多都知道,死的那書生我沒半點印象……”
二人說着話,時間過去的很快,不多時,馬車就到了溫家。
宋採唐扶着李老夫人剛下車,就見管事的過來報,有消息到了。
“慌什麼,”李老夫人微微笑着,“去置了炭盆,沏了香茶,待宋姑娘暖暖身子,再說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