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 宋採唐就會合溫元思, 去了米家。
別的不說, 看到米家沉灰色牆瓦外牆, 闆闆正正的大門,莊嚴肅穆的氣氛,以及一路過來時三座貞潔牌坊——
這家人什麼脾性, 宋採唐心裡就大概有底了。
米家是個神奇的存在,早年只是小有薄財,娶了小梁氏後,靠着大梁氏的關係, 慢慢成了地主鄉紳。後來皇后鳳駕入宮,女德規矩得天下人稱頌,大梁氏這個奶孃因極有眼色,行事妥帖, 又帶着個‘娘’字, 很得皇后器重,身份也慢慢變的不一般。
大梁氏憐愛妹妹,諸多照顧提攜,米家算是有了根基,開始慢慢往官場發展。
可惜米家人資質不好, 沒幾個讀書出色的,到現在, 也是孫子輩稍微強點, 中年族人裡走出去的不多, 只兩個在外面做着小小縣令。
許是因提攜之恩,許是本身知道怎麼抱大腿,米家堅定擁擠皇后的女德標準,對別人嚴格,對自己更加嚴格,米家內宅,不管自家女孩,還是娶進來的媳婦,沒一個名聲差的,光貞潔牌坊,米家就有三座……
這些信息在卷宗上看到,宋採唐感觸並不深,親身走到這裡,還沒看到米家人的臉,心情就有點壓抑了。
通判是官身,打着儀仗,正經公務來見,米家人很懂禮,直接開了中門迎接。
米家三兄弟都來了,老大米孝文打頭,鬢角已生白斑,看起來已有些春秋,老二米孝禮和老三米孝莊稍稍年輕些,差別也不大,一左一右後退兩步,拱衛着大哥,徐緩走來,一步都不帶錯的。
及至近前,三兄弟一起行禮,說話的只有老大米孝文一個:“通判大人駕臨,未曾遠迎,實是失禮——”
場面活兒,溫元思就沒輸過。
他穿着官服,臉上一如既往掛着微笑,優雅從容,謙謙似君子,一句話就讓人如沐春風:“米員外不必這般客氣,若非本案苦主是貴府老安人,米家又深得皇后看重,本官也不敢不重視,大清早穿官服帶着儀仗前來打擾。”
米家目前沒什麼有出息的官身,但已逝老太爺和小梁氏,是正經沾了大梁氏光,得了虛職官身誥命的。
溫元思這話捧了人,還正好捧在關鍵點上。
米孝文脣角四周法令紋很深,可見平日裡嚴肅,很少笑,聽得溫元思話音,眸色竟然舒緩很多,可見溫元思安撫人心的魔力有多神奇了。
“多謝通判大人記掛,家母在天有靈,想必很是安慰。”
溫元思擺了擺手,表示這沒什麼,還介紹身邊宋採唐:“這是拜貼上提過的,今日隨行仵作,宋姑娘——能一次解決的事,本官也不想再二次麻煩,米員外覺得呢?”
宋採唐在聽溫元思叫到自己時,微笑着朝對面行了個禮。
對面卻不似對待溫元思那麼客氣,米孝文皺眉看着她,隱隱透出一抹嫌棄,似乎覺得和一個女人打交道很失禮。
宋採唐並不在意。
看了米家卷宗,她就知道是這樣,反正自己是來幹活的,不是寒暄拉人脈關係的。
然而這只是瞬間。
溫元思話說的很快,中間沒多少停留,既介紹了宋採唐,又說不想二次麻煩,很得米孝文的心,他立刻扭開頭,不看宋採唐,重新和溫元思說起話來:“通判大人說的極是,今日若能解決最好,有什麼需要配合的,您儘管提來,我米家上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如此,請吧。”
“通判大人請——”
穿着官服的溫元思被米家人往裡迎,直直去往待客中廳。
溫元思一邊走,一邊悄悄朝宋採唐眨了眨眼。
宋採唐便明白,溫元思剛剛介紹她那麼快,也是故意的,想來已經預料到米家人態度,不想讓自己太受委屈。
……
進到中廳,米家其他人也在,三房媳婦並一票丫鬟小廝,廳裡廳外規規矩矩站着,見人來了,又是一番行禮寒暄,然後落座。
宋採唐注意到,這廳裡椅子有點不對勁。
有幾把很新,款式與其它相仿,卻並不相同成套,而且椅子擺放的位置,有點刻意。
這些椅子上都坐着女眷,看起來是挨着自己丈夫,實則全部往後靠了一截,顯的整個廳佈局都有點不對了。
就像這些人本不應該出現,連同這些椅子,擺在這裡就是個錯誤。
宋採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椅子——
很好,與這些女眷一樣。
所以這意思是:她的出現是個錯誤。
因爲她要來,溫元思提前打好了招呼,米家不得不爲了不失禮,把女眷拉出來陪客。但在他們心裡,是極爲排斥的,認爲不合規矩。
宋採唐揚了揚眉,笑了,她纔不管這些。
她不是敏感多思,自怨自艾的小姑娘,只要能查案,全部能裝沒看見!
米孝文和溫元思還在寒暄喝茶,看來一時進不了正題,宋採唐便轉移注意力,觀察了觀察廳中人。
米家三個男人長的很像,除了老大有點老相,一派家人樣子外,二老爺米孝禮有點胖,看起來更隨和,或者說——更沒主意,三老爺米孝誠話不多,卻句句唯大哥馬首是瞻,很聽話。
三個媳婦,老大家的王氏氣質和米孝文很像,嚴肅板正,腰板挺的筆直,處處規矩;老二家的孫氏眼神有點活,坐在這裡好像有些不情願,但又不敢抵抗,有一下沒一下的轉着腕間鐲子,也不知對誰有意見;老三家的柳氏就更安靜了,低着頭,存在感非常低,如果不刻意觀察,別人都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宋採唐看了看,明白了。
柳氏之所以存在感這麼低,是因爲她左臉上,往脖子的方向,長着一大片斑。深褐色,近黑的,幾乎蓋住小半個左臉和整個脖子,猛的看到,有點瘮人。
她大概是知道,早就習慣,有意識的側着臉,用右臉對着人。
“家母已去四年,四下一直安然,不知爲何突然舊事重提?”
這邊米孝文已經說起了正事。
雖一路和溫元思寒暄,氣氛很是那麼回事,但所有這一切,都是看起來重視,不失禮,米家上下所有人,其實都很反感案子再次提起。
這種氛圍,不但宋採唐能感覺到,溫元思自也知道。
他也會擺態度,別人試探,就大大方方的說:“新任安撫使大人已經上任,上官仁愛,不要求抓政績,下面卻不能不好好表現,到了本官這裡,別的不說,積年懸案總要清一清——”
他輕緩的,一下下撇着茶盞裡的浮沫:“米員外儘可放心,這案非因本官而起,本官照規矩流程走一遍,如有問題,一定查個水落石出,如沒問題,案子就此封存,蓋棺定論,貴府不必再受類似苦處,豈不正好?”
米孝文聽了這話,心內很是受用。
溫元思先說案子不是他立的,不用擔太多責任,又提起新任安撫使劉啓年,這位可是立挺皇后娘娘的人,雖不認識,但與米家顯然有緣,若想走動,很容易親近。
再者蓋棺定論,不再是懸案……
米家怎會不願意?
誰願意放着個卷宗在官府,時不時就得問一問?
“如此,多謝通判大人體恤!”
溫元思微笑:“本官職責所內,米員外無需如此,咱們說說案情吧,如何?”
米孝文應的非常乾脆:“好!”
宋採唐則心內連連暗笑。
溫元思說話太有技巧,繞的米孝文沒脾氣,也是厲害。
要說經過,站出來的就是米孝文妻子,王氏了。
王氏起身,行完禮,緩聲道:“婆母當時久病在牀,每日都有郎中看診,湯藥不斷,因情況特殊,當時的脈案,藥渣,家裡都留着,郎中也是本縣人,如有需要,可請來問話。”
說完背景,又說當日情況。
“婆母病重,妾身和妯娌幾人輪流守夜,親侍伺候,去世前一晚,是妾身輪值。當日晨昏定省後,兩個弟妹離開,妾身給婆母侍奉湯藥,擦過手臉後,就睡下了。前半夜,並無任何異常,後半夜出了點事,妾身確認過婆母情況,沒有任何異常後,起身離開——”
說到這裡,她看了丈夫一眼。
米孝文哼了一聲:“通判大人問案,沒什麼不能說的!”他轉身溫元思,親自說道,“那夜,我後院一個良妾小產,流出來個女孩。”
他眉間皺的死緊,脣角往下撇,整個臉色就是大大的不滿,甚至透着鄙視,任誰都瞧得出來。
宋採唐有些心寒。
只因爲是個女孩,所以嫌棄至此,不但不心疼,還怪別人來的不是時候,事忒多嗎!
溫元思神情不變:“然後呢?”
“然後就是第二日……”王氏有些訕訕,“夜裡的事處理太久,完後天邊已經泛白,不好打擾婆母休息,妾身回房小睡了一會兒,方纔去主院——婆母已然離世。”
這也太籠統了。
宋採唐下意識看向溫元思,溫元思也正好看過來,二人對視 ,宋採唐悄悄衝他眨眨眼,快速看了看周邊幾人。
溫元思就明白了。
“當天夜裡,都哪裡有動靜?”他問王氏,“只是你一人在忙嗎?”
王氏搖了搖頭。
“小妾流產,似是誤食了東西,是二弟妹放在廚房裡的,她鬧的厲害,妾身沒辦法,就讓人請了二弟妹過來。”
孫氏立刻就炸了:“關我什麼事!”
二老爺米孝禮不讚的看過來:“好好說話。”
孫氏咬咬脣,儘量壓住火氣:“又來疑我!我說過了,那燕窩是我存在大廚房的沒錯,但那是我自己要吃的,不是送給大嫂院裡的小妾的,她自己貪嘴,偷拿了我的東西吃,又不知哪裡不對流了產,同我有什麼關係!”
王氏淡淡看了她一眼,沒接茬,目光非常平靜,繼續往下說:“那碗燕窩,是伺候小妾的丫鬟做主拿過去的,那個丫鬟,剛剛從三房調過來。”
說到自己,柳氏趕緊站好福身,儘量側着身子,讓大家只看她的右臉:“雖那丫鬟在我院子裡伺候過,但並未近身,也並不熟絡,沒有仇怨。”
來去幾句話,意義明顯。
大房小妾流產,幾句話,二房三房都串了起來,吃的燕窩是二房的,送燕窩的丫鬟是伺候過三房的,所以可能是這倆人下手?
真是好一齣宅斗大戲!
大房一直很平靜,沒任何問罪姿態,二房三房積極自辯,表示沒幹壞事,純屬誤傷,這事簡直是一團亂麻……
但不管這麻多亂,與宋採唐溫元思都沒關係,她們要做的,只是問案。
這麼多人匯到一塊,這麼熱鬧,與小梁氏的死,有沒有關係?
溫元思立刻找準了點:“這夜裡,你們都在一起,任何時候都沒離開過彼此視線?”可以互相做不在場證明?
王氏搖了搖頭:“那小妾剛剛失女,鬧的有點厲害,我們妯娌幾個都忙,並不能彼此證明一直都在視線內。”
這個問題,當時的通判就問過。
“那小妾也是太嬌,叫人慣壞了,”老二媳婦孫氏哼了一聲,不知想到了什麼,話音透着諷刺,“不過死個女兒,有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扔了丟了,在咱們米家,不也不算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