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不大, 但地段好, 茶也還可以, 客人自然少不了。
包間客滿,來晚的進不了,只能退一步, 靠窗坐着,讓夥計加道屏風稍做隔擋,也是一處嫺靜天地。
宋採唐就是這麼幹的。
身後靠着的鄰居,也是這麼幹的。
不同的是, 這邊的客人不是女眷,而是三個公子哥。
聲音太熟悉, 宋採唐一聽就知道, 坐着的三個人分別是鄭康輝, 劉正浩, 和範子石。
三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天南海北吹了不少, 有捧哏有逗哏, 氣氛熱鬧合宜。
半天的閒篇過去,終於進入了正事。
範子石開始大誇特誇劉正浩之前畫作, 溢美之詞不斷, 什麼形容詞都用上了, 還一句不帶重複的, 嘴皮子特別順溜。
“……都說劉公子畫好, 我卻沒那個福氣見太多,沒想到只這兩次,直接把我給嚇着了,不但美人圖畫的好,這松山韻也是,細緻如微,山巒疊起,松濤如浪,明明沒有風,卻讓人感覺到涼風撲面,不瞞兩位,我好像都聞到了山間松柏的味道,着實讓人驚服啊!”
劉正浩十分謙虛:“哪裡哪裡,子石兄客氣了,都是外面人擡的高,其實並沒什麼的,我也沒做太多,就是稍稍用了點心……”
範子石:“劉公子可莫謙虛,就這點心,別人拍馬也比不上啊!”
鄭康輝很認同:“你的畫的確不錯,不必過於謙虛。”
範子石嘆了一聲:“聽聞汴梁不少人中意劉公子的畫,可惜劉公子一畫難求——山脈藏勢,鬆板寓意長壽,若非這畫作太名貴,我還真想請劉公子割愛,不管多少代價都願意付。”
劉正浩就笑了:“這副松濤圖太大,比較適合送給老人,令尊還年輕,倒有些不相合,劉兄若不嫌棄,我家中還有練手小作,也是松柏,更適合令尊。”
範子石受寵若驚,趕緊連連道謝。
鄭康輝似是想起了什麼:“我祖父倒是快要過壽了……不知這松濤圖,劉兄可願割愛?”
劉正浩當即笑道:“這算什麼割愛,老大人若能看上眼,到時我以這畫爲賀壽禮,親自拜見!”
鄭康輝頓了頓,方纔道:“也好。”
範子石撫掌笑道:“正好我不日也要進京,如此,咱們三人在汴梁豈不是又能聚首?當浮一大白啊!”
……
宋採唐聽着幾個人聊天,話說的似乎不多,意義卻不少。
範子石最爲靈透,不僅會炒氣氛,會看眼色帶話題,消息還十分靈透,敲邊鼓的本事也沒誰了。
他要不提松柏益壽,沒準鄭康輝都想不起祖父大壽還沒買禮物。
劉正浩也是,換個人不一樣的臉,給範子石,就家裡的練筆之作,還是看到範子石幫忙的份上,範子石還得美滋滋興高采烈接着,給鄭康輝就是花大心思畫的松濤圖。
鄭康輝的意思是買,劉正浩根本不讓他說出口,直接說自己送上門,堵了鄭康輝的嘴……
劉正浩難道真聽不出來,人家是想買還是想讓他送?
未必。
或許這,本來就是他的目的。
鄭康輝祖父是鹽運副使,明年的鹽令要定,劉正浩打的沒準就是這個主意。甚至……早早和範子石通了氣,有了上面這對話。
鄭康輝真就什麼都沒看出來?
也未必。
沒準早習慣了。
這裡面,沒一個傻子。
宋採唐手托腮,有一口沒一口的品着茶,兇手,在這三人裡面嗎?
這三人約定不久後汴梁見,都頗有信心能上路,要麼,他們都不是兇手,所以輕鬆,要麼……
就是兇手篤定,百分百能逃過。
指尖輕撫在茶杯沿,宋採唐眼眸微垂,無數思緒在眸底沉浮。
如果有機會試上一試就好了。
時間有限,宋採唐不能和公子哥一樣在外面浪,選好了茶,口也不晚了,宋採唐帶着丫鬟青巧準備離開。
正好遇到了往樓下結賬的範子石。
樓梯轉角,二人相遇,空間狹小,不打招呼似乎避不過去。
範子石認識宋採唐,笑着拱了拱手:“宋姑娘。”
宋採唐眼梢微垂,笑了下:“我還以爲,範公子會問我爲什麼會在這裡。”
她是官府在冊仵作,範子石是大案相關人,彼此立場很微妙,範子石提防她,很正常。
“姑娘靈透,肯定與旁的人不一樣。”
宋採唐長眉微擡,目光頗有些意味深長。
這話回的也有意思。
不是不提防,而是她和別人不一樣?不會不君子不淑女的,做跟蹤窺探之事?
“那範公子呢?”宋採唐靜靜看着他,目光清澈,“跟別人一樣,還是不一樣?”
跟別人一樣,不是兇手,就用不着提防,不一樣,纔會警惕。
範子石目光閃了閃:“姑娘這話,我聽不懂。”
宋採唐笑了:“有些事壓在心裡久了,並不會太舒服,知道太多,亦並非好事。”
範子石一震。
“範公子若得閒,隨時歡迎你來尋我聊天。”
宋採唐也不糾纏,說完這句話,就轉身下樓離開。
範子石怔了很久,方纔重新掛下笑,走到樓下結賬。
回家的路上,青巧拉着宋採唐,很是後怕:“小姐下回可不能這樣,嚇死婢子了!萬一那姓範的是兇手怎麼辦?小姐還說歡迎他來聊天……”
宋採唐捏了把小丫鬟的臉:“我身邊何曾缺過人,怎會不安全?”
而且本案兇手,目標非常專一,是花娘。
這個範子石很有意思,要麼,是兇手,要麼,肯定知道點什麼。
……
有了更多線索和方向,案子繼續往下,進展就更順利了。
不過兩日,趙摯就將宋採唐重新請到府衙,就最近得到的消息線索,進行分析討論。
“你說的沒錯,問香和月桃的關係,現在已基本確定,她們的確是友是非敵。”
行動表現,說話方式上可能並非如此,但每一件事,不管是彼此相對的,還是一個陷害另一件,得到的結果,一定是對對方有利的。
趙摯皺眉:“但二人何時何地,因爲什麼成了朋友,沒人知道,好像在妙音坊裡見面的一瞬間,就對上了。”
宋採唐:“沒去查二人前緣?或者身世?”
“時間過去太久,暫時沒得到確切結果……”趙摯指尖敲了敲桌面,“青憐和問香的交集,卻找到了。”
“什麼時候?”
趙摯眼梢微擡,指向妙音坊方向:“還記得付六說過的話麼?問香是在老鴇外地買下的,因一些原因,沒立刻轉回來,而是在當地青樓學本事。”
宋採唐頓時明白了:“她們倆在一塊學的東西!”
趙摯頜首:“沒錯。”
“煙花場地的女子,情感很奇怪,可以很快交心成爲朋友,也可以立刻反目成仇。”
決定這一切的,是利益。
趙摯沒說的太清,宋採唐卻已經明白:“青憐與問香就是萍水相逢,感情不深,如果同在一個地方賣身,她們會是仇人,可分開兩地,沒利益相爭關係,她們可以是彼此最信任的人。”
所以青憐把很重要的東西託給了問香。
可是月桃呢,月桃到底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不等二人討論,有個聲音插了進來。
“我打聽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安靜庭院,微風徐徐,樹影輕搖,連熾熱光線都透着靜謐,祁言像只猴子一樣,從窗子躥了進來。
“肯定對你們破案有利!”
他的出現,徹底打破了現有氣氛,衝着熱鬧的方向走。
趙摯眉心跳了跳:“什麼事?”
祁言衝宋採唐歉意笑笑:“這不是近來一直不好意思嘛,我想着好歹幫點忙,就去蹲花舫啦!天天跟那羣姑娘聊天,終於給我套出來一件事——有一個傳聞,不知什麼時候出來的,近兩年一直流傳在花娘羣裡,說是每年夏冬,都要死幾個人!”
“花娘?”宋採唐立刻反應到,“花娘們自己知道,某個時間段,大家裡面會有人死?”
祁言眨眼:“是的!但老鴇不讓傳這話,年紀小的也不知道,只有頭牌們會悄悄提兩句。”
宋採唐立刻看向趙摯。
趙摯非常明白她的眼神爲什麼而灼熱。
七夕場子,問香爲什麼搶月桃的機會,明白了!
她不想讓月桃死!
難道……她知道是誰?
不,知道的話,她就不會死的那麼慘。
祁言瞪大眼睛,覺得自己不懂的氣氛又開始了。
爲什麼你們要看來看去,有話明着說不好嗎!
告訴我好不好!
就在這裡,溫元思也來了。
不請自進。
還一來就放了個大消息。
“我查到一個可能對這個案子有用的消息,米家二房孫氏,說是之前死過一個女兒,記得麼?說是沒葬沒墳沒碑……但這個女兒當時只是病重,並沒有過世。”
宋採唐眯眼:“……所以這個女孩是在沒死的時候,被家人丟下了。”
趙摯也哼了一聲。
小梁氏案的卷宗趙摯也看過,說二房孫氏的女兒是在米家從汴梁往回走的路上死的,當時天氣不好,路又難趕,還不好停,家裡人都不高興爲個死了的女孩耽誤,拉着孫氏走了。
如果女孩當時還沒死,還真是被故意遺棄了。
溫元思淺淺一嘆:“孫氏說,她偷偷回去找過,女孩丟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趙摯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女孩當時幾歲?”
溫元思目光微閃:“七歲。”
七歲……不可能沒記憶。
這個女孩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知道爲什麼被丟棄。
如果是有人故意設計,不會讓她好,就算不是故意設計,被別人撿走,也不一定有好結果。
這個世界,女孩被賣,並不是什麼奇事。
電光火石間,宋採唐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瞬間看向趙摯。
趙摯亦目光鋒銳,想到了同一種可能!
如果這是兩個彆扭女孩的前提,不用別的,一切就已足夠!
問香……是不是就是這個被丟棄的孫氏女兒!
同是米家被棄女,堂姐妹,血脈相連,有什麼比這更好的結盟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