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四娘投湖的消息傳來, 院子裡氣氛陡然一變,滿地金子這一刻都不再那麼耀眼奪目,別說明顯緊繃了的趙摯溫元思主官, 下人們都跟着跟着唬了一跳, 齊齊看向報信的人。
又是一條人命啊!
趙摯面色黑沉:“人呢?”
“回觀察使大人,現在還不知道!”
不知道?怎麼會不知道?
衆人面面相覷, 既然是投湖畏罪自盡, 屍體不應該打撈出來了嗎?
趙摯幾人反應卻相應迅速,立刻明白了這話隱意。
現在還不知道, 也就是說,發現的只是甘四娘留的遺書, 她認了罪,要以投湖自盡的方式償還因果,但她了哪裡,要投哪處湖, 不知道。
報信人半跪在地, 將事實經過說了遍:“……苦主甘志軒到官府報案,說一覺醒來其母甘四娘就失蹤了, 留下遺書在桌上,他本人沒辦法,急瘋了都, 嚇的直哭……”
官府有條令規定, 一般失蹤案受理須至少失蹤兩天以上, 但甘四娘是本案相關人, 現今身份和時機都很敏感,官府不敢不重視,立刻報了上來。
主官們還沒說話,聽到消息的圍觀衆人們開始小聲爭論了。
“也就是說……那甘氏可能還沒死?”
“她根本沒去投什麼湖,一切都只是障眼法?”
“也可能人已經死了!”
“或者現在正在嗆水,半死不活!”
“遺書都留了,顯然是下了決心,不會回頭的!”
甘四娘現在的狀態,變的至關重要了起來。
“我馬上帶人去找——”
趙摯立刻招手,叫手下們過來,迅速安排。
沒有任何線索,這一點比較要命,欒澤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本身靠着運河,是魚米之鄉,轄內河湖非常多,而且甘四娘日常在外幫傭,很多大戶人家都去得,有錢人家裡,誰不挖個塘引個渠?
這個具體地點,找起來難度非常非常大。
可再難找,機會再小,也不能不努力。
趙摯會武功,跑的快,體力也好,這件事責無旁貸。
他一邊安排着,一邊快速看了剩下三人一眼,沒時間說別的,跨上馬,帶上人就走了。
宋採唐知道趙摯想說什麼。
情勢緊急,兵分幾路,時間不應該被浪費。
她長眉微擡,若有所思:“我去找甘志軒,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如果她能在甘志軒那裡找到線索,就能襄助趙摯,找不到,就只有靠趙摯自己,組織人海戰術,硬拼人力體力了。
溫元思想了想,道:“我同你一起。”
宋採唐是個姑娘,案子到現在,已經非常關鍵,爲免出什麼意外,還是別讓她單獨行動。
祁言對此非常同意,直接舉手:“那我先在這裡看顧贓銀,等府尹大人過來接手再走!”
盧光宗藏起來的金子太多,一經發現,趙摯就往外遞了信,請張府尹過來,幫忙清點入庫。他擡頭看看天色——笑的眼睛眯起,過不了多久,他就能走啦!
於是兵分三路,一原地等候,一滿城搜索,一去找關鍵人物。
……
甘志軒已經回家。
接到小吏報信,宋採唐和溫元思也沒去官府,直接轉了方向,去往甘志軒家。
這是宋採唐第一次來甘家。
深巷裡的小院,外部環境逼仄陰影,偶爾還會踩一腳泥,很髒,可打開小院的門,感覺瞬間不一樣。
院子很小,一眼看盡,幾步就能走到頭,可打掃的非常非常乾淨,雜物歸置的整齊利落,透着清新水氣。
門口一排架子,一層層籮筐曬着的野菌野菜,可以用來燒滷的藥材;門前兩個小小花壇,種着綠油油的青菜,幾盆野蘭在側擺放,十分意趣。
院內有兩顆大樹,兩樹中間拴了一道繩子,曬着衣服。看衣服的溼潤程度,應該是今晨剛洗的。
宋採唐一步一步慢慢走着,視線仔細滑過院落的每一個位置。
意外死亡和自殺不一樣,自殺者,必定有一個心理和生理的準備過程,狀態肯定會有不同。
觀察甘四孃的生活習慣,最後做過的事,有可能找到她的自殺動機,以及,她想要的最後歸宿地在哪裡。
宋採唐對甘四孃的第一個印象是:愛乾淨。
很明顯,這些都是甘四娘做的,甘志軒是個讀書人——各種意義上。
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只會做認知裡讀書人應該做的事,他會接送甘四娘,因爲讀書人的孝道要求他這樣,但他不會幫甘四娘做滷味養家,打掃衛生或者做飯。
因爲讀書人天生高貴,因爲君子皰廚。
這些東西,在最初排查嫌疑人,調查社會關係時,卷宗裡就明確記載了……
溫元思跟在宋採唐身後,一邊也仔細看着四周情況,一邊問甘志軒話:“最後見到你娘,是什麼時候?”
“己時三刻。”
也就是,早上十點半左右。
那時宋採唐和祁言攔了盧慎半晌,溫元思帶着趙摯最新消息,押了盧慎,所有人一起去往私宅。
“之後呢?”
甘志軒縮着頭:“我心情不好,飯都沒吃,就睡覺了,一睡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就沒看到我娘了。”
“遺書是放在哪裡的?”
“堂屋桌上。”
……
宋採唐一路走,一個一個房間的看。
院子不大,房間自然也不多,甘志軒的房間是最好的,向陽,寬敞,物件擺放整齊有度,潔淨有光。東西都不錯,書案卻很亂,顯然,整理清潔工作是甘四娘在做,甘志軒並不是個愛收拾的人。
另一個房間,朝西,略潮溼陰冷,每一處都很乾淨,整齊,女人的東西很多,一看就是甘四孃的房間。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看甘志軒房間時,還沒太多感覺,看了甘四娘房間,宋採唐發現她們很窮,非常窮。
甘志軒的一應用物,都是好的,棉被是暄軟舒服的,衣料是上好得體的,荷包是華美精緻的,每一樣每一樣,不說大戶人家的公子,比一般富戶家的孩子子應該是不差的。
甘四娘自己用的就不行了,被絮冷硬,衣料是粗布,很多不穿在外面的打了不少補丁,看不出原本顏色,花樣子更是沒幾個……
怪不得窮。
甘四娘有好手藝,人也很勤勞,所有能賺錢的方法都想了做了,也常籤契去別人家幫傭,工錢並不低,按說不應該窮成這樣——她是把所有錢花在了兒子身上。
宋採唐微微闔目,吐了一口氣:“甘志軒,你手邊一應物什樣樣皆好,可曾看過你娘所用之物?”
“我娘比較節省……”
甘志軒看着甘四娘房間掛着的滿是補丁的衣服,嘆了口氣:“她說我是讀書人,要在外面應酬的,不能丟人,她自己反應不怎麼出門,穿破點就穿破點,別人又不知道。”
“那你自己呢,”宋採唐黝黑清澈雙眸落在他臉上,“也這麼想?”
“我畢竟是讀書人……”
甘志軒說完,緊緊握拳,好似信心十足:“我會考出來當官,讓我娘過上好日子的!”
宋採唐脣角扯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轉到廚房,發現廚房裡有新挖的野菜,根上還有溼泥,顯然是今晨所挖。
看出宋採唐不大想說話,溫元思就開口問了。
“你娘一早就出去挖菜了?”看看根部完整度,好像非常熟練,經常做的樣子,他又問,“你家很喜歡這個菜?”
甘志軒:“嗯,這個菜鮮嫩,與大量肉糜配合煎炸,味道特別美,我娘總做來吃。”
宋採唐有點忍不住,說話有些硬:“甘少爺還是仔細想想的好,你娘是常做,還是常吃?”
甘志軒想了想,半晌才答,聲音很猶豫:“好像她並常吃……總給我夾……”
“所以,是你喜歡吃,她才常做。”
甘志軒愣住了。
溫元思:“這個菜,你娘多久挖一次?”
“因爲必須新鮮纔好吃……近來又是季節……”甘志軒頭微垂,“我娘每天都去挖一點。”
溫元思和甘志軒說話,宋採唐腦子裡快速總結看到的結果。
房間各處整潔乾淨,是今晨打掃的,衣服是今晨洗的,野菜是今晨挖的,一切一切,與甘四娘以往習慣的生活方式沒什麼不同,沒任何變化。
宋採唐大膽的想,在今天早上,甘四娘還是以往的甘四娘,並沒想過自殺。
是什麼,促成了她這個想法呢?
宋採唐再次轉到了甘四娘房間。
這一次,她注意到了屏風上搭着的那件有補丁的衣服。
衣服腰間有點溼,好像不小心碰過水。
這沒什麼奇怪,奇怪的是,那塊水漬所在的地方,有被手緊緊揪過的痕跡。
還撕出了一道縫。
這是塊新換上的補丁,粗布,非常結實,哪怕浸了水,要撕爛它還是需要一定力氣的,而且還是補丁正中間,不是旁邊接縫的位置。
甘四娘遇到了什麼事,突然間力氣這麼大?
宋採唐眯眼,不對勁。
這衣服不對。
她退出房間,重新觀察一遍,新洗的衣服,新挖的野菜,新打掃過的房間,新擦的窗子——
窗子底下的花,也是新澆過水。
宋採唐繞出來,走到花盆前,很快,發現了一對腳印。
帶着略黑的泥,微微側着,站在花前,腳尖衝着門口。
不用多想,宋採唐腦子裡就出現了這樣的畫面:甘四娘挖野菜回來,放到廚房,有點累,但看到花,又拿起了長嘴水壺。
她站在花前澆水,也許半彎了腰——因爲這腳印前腳掌比較重,明顯重心前移。
一個不小心,一點水濺出來,弄溼了腰側的衣服。
她伸手去撣。
就在這時候,門口出現了什麼人。
可能這個人的出現對她而言是驚天霹靂,或者這個人同她說的話是驚天霹靂,她心緒起伏非常劇烈,手勁自己控制不了,所以扯壞了補丁。
她看到了誰?想到了什麼?
宋採唐垂眸,仔細觀察着那點黑色的泥土。
這裡是陽面,太陽曬這麼久,早就幹了,但帶出來的痕跡,仔細找一找,還是有的。
宋採唐蹲下|身,一點一點看。
腳步一路進了甘四娘房間。桌邊凳子的位置,黑色粉末多了一點。
甘四娘應該是在這裡坐下,並且坐了很久。
她應該很緊張,喝了很多茶水……
桌上有明顯的茶水痕漬,是灑出來沒人擦,乾透後留下的。
那麼愛乾淨的人,這樣肯定不對,甘四娘當時不但緊張,還無心收拾。
她遇到了難事。
“遺書呢?”宋採唐問甘志軒。
甘志軒:“報案時給官府了……沒拿回來。”
宋採唐皺眉:“那上面有什麼痕跡?”
“除了字,就是淚痕……”甘志軒皺眉,“你們知道,我娘她最愛哭了。”
宋採唐看着桌子。
所以甘四娘是在這裡寫下了那封遺書。
視線再轉向屏風——
然後,甘四娘換了身衣服,坐到了堂層。
她想最後看兒子一眼。
宋採唐跟着少到幾乎看不到的黑色泥末走到堂屋,問甘志軒:“你娘當時和你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甘志軒想着當時的畫面,眼淚掉了下來,“她好像藏起了什麼東西,哭的眼睛都腫了,我很煩她哭,說了她兩句,就回屋了。”
“爲什麼……當時不和她說幾句話……”
自小被母親一人帶大,甘志軒對甘四娘是有感情的,不知怎的,這時候突然爆發。
他頹然蹲下,捂着眼睛哭:“我無心的……兒不嫌母醜,我就隨口兩句,並不是真的嫌棄她……真的……我想做大孝子,好好考出官來,掙大筆大筆的錢,讓她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