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摯一席長長的話說完, 太子垂眸看着茶盞, 安靜了很久。
這麼多年陵皇子針鋒相對,他想過很多,也做了一些事,獨獨沒有想過這個方向——
他的生母, 可能是被他的養母害死的。
現皇后姓陳,重修女戒, 提倡女德,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要求更嚴格,所有要求別人做到的,她會自己先做到,立身相當正, 也從無插手朝政之舉,這才得了朝前羣臣, 殿外百姓的敬仰愛重。
然人無完人,太子居於東宮, 常與皇上皇后相處, 離的近,自也知道, 皇后不是沒缺點的, 比如偶爾也會起私心, 給自己孃家某些福利什麼的, 但在偌大皇宮, 這委實算不得什麼大過錯。
陳皇后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真實的,有身份的女人。
他從沒想過懷疑。
如今聽了趙摯一番話,查到的細節,他有些恍惚,或許就是因爲別人知道——有瑕疵,纔不會引人懷疑。
一切都是故意爲之。
捏着茶盞的手指收緊,太子有一刻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對生母李皇后沒有任何記憶,有的只是牆上掛着的冰冷的畫像,父皇和老宮人嘴裡的‘可憐人’,多多少少,他也被冠上了‘克母’的名聲。
他有愧疚遺憾,也有不舒服。
自己的成長路上,女性長輩只有一個,就是養母陳皇后。陳皇后對他要求很嚴格,從不嬌慣,但關切愛懷並不少,比如他小時候,就經常能收到她親手做的衣服。
陳皇后沒有攔着他的路,沒有把他往歪裡教,甚至託着他成長,欣慰於他今日的能力成績。
人心肉做,他不可能不感激。
可現在……趙摯查到的消息顛覆了他的認知。
這所有一切,都有可能是別人苦心孤詣的安排。
包括那個‘克母’名聲,也是故意讓他聽到,心起漣漪的。
生在皇家,歷經人情世故,太子早就知道,人心不可能單純,每個人都有私慾,都有特別想要的東西,爲此可能會做出可怕的事。他都理解,不管出了什麼事,按國律法典總不會錯,但這一樁……由不得他心底不波動。
有那麼一瞬間,他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生母拼去一條命生下他,他當感恩,也遺憾子欲養而親不待。生死之事最由不得人,他娘也不想的,但凡有希望,但凡能堅持,哪個母親會願意拋棄新生孩兒赴死?他起哪怕一分怨忿之心,都是不應該。
養母二十年如一日照顧他,關懷他,養育之恩深如海。就算這所有態度都是裝的,所有行爲都隱藏着其它的目的,陳皇后的確與他有殺母之仇,好好將他教養長大是總事實結果,這些……隨便就能一筆勾銷了?就可以理直氣壯的決裂拋棄?
這話說出來有些殘忍,但於他而言,這年年日日看的見的照顧,顯然比根本沒印象的生母來的印象深刻。
誠然,殺人償命,此事若查實,陳皇后大罪,必須得承受應有的代價,但若讓他親手殺了陳皇后,他好像又有點……做不到。
她挾恩求饒怎麼辦?
而且很多事,皇族都是有特權的,再加她這麼多年來樹立的名聲,外面人聯名保她怎麼辦?逼上殿前,他要如何取捨?
退避不理?
他是大安儲君,所有事,別人都能退,他不能,也退不了。
而不管他怎麼處理面對,史書上都會留下一筆……
“我怕要成爲大安史上最沒用最優柔寡斷的太子了。”
太子闔眸一嘆,話語裡漫着苦澀:“果斷往前,對不起養育之恩,退後半分,對不起生育之恩,站在中間半吊子,別說大安江山,連我這個儲君位置,我自己,都對不起。”
一個優柔寡斷的儲君,如何堪當大任,肩扛社稷?
更多的話,他沒說。
趙摯卻全都懂。
他家情況有些類似,不同的是,他的姨母,沒有害他娘,直接害的是他。
多少有些感同身受。
而且他和太子還不同,他這家業頂了天是個親王,有點小權,太子就不一樣了,掌的是天下。
這件事帶來的影響,一個不注意,可能動搖國本。
想着想着,趙摯眯了眼:“這是不是也是別人的目的?”
太子怔了下,也回過味來,眼梢微挑,目光慢慢變得犀利:“若如此——”
便半分都不能姑息了!
衝着他自己來,他尚能忍,畢竟人性不能失,原則信仰不能塌,衝着國本,他算什麼,名聲性命皆可舍!
“男兒立世,當俯仰天地,只求一切無愧於心吧。”
趙摯伸手給他續上茶:“你這麼說就對了!再說我這裡也只是個大概方向,或許證據事實出來,沒有我們想的這麼嚴重呢?”
太子靜靜看着趙摯。
這個人劍眉鋒銳,眉尾幾根眉毛長得特別有勁,略略斜飛,彷彿什麼也壓不倒,什麼逆境也打不垮,天生就是這個樣子,不會變,也改不了。
就像他這個人,從小到大,都有股執着的心情,想要什麼,想要做什麼,必定全力以赴,不達目的不回頭,堅定如標槍,悍勇,也如標槍。
他的方向,從未迷茫。
太子看着看着,就笑了:“孤身邊有你,甚好。”
見太子神情放鬆很多,趙摯就更沒拘束了:“我知你在這個位子上不容易,上要對得起江山社稷,下要對得起朝臣百姓,中間也不能把自己給忘了,不能做一個普通人,也不能用普通人的標準要求自己。你對這件事情感兩難,可能你自己覺得不好,很難堪,但我反而覺得,這是好事。”
“哦?”太子看了,“怎麼說?”
趙摯垂眸,聲音跟着略沉下去:“權術是吃人怪物,若你對這件事波瀾不驚,計隨勢變遊刃有餘,纔是悲哀。高處不勝寒,我不想有一天你也變成孤家寡人,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成爲萬古延續的‘標準’帝王。”
太子沒想到趙摯這般清奇的勸慰手法,怔了一下,笑意更深:“這也要多謝你這個肱骨之臣伴在我身邊,以人爲鏡,可以明得失,大家難兄難弟啊。”
話到最後,太子突然斂起所有神情,正襟危坐,定定看着趙摯:“歲月悠長,人心易變,我只盼時光荏苒,你我仍然如初,記得此刻這些誠懇,這些磊落。我與你是君臣,更是摯友,是兄弟。”
趙摯也收了渾身不羈,板起腰身,緩緩舉起手中茶盞,前所未有的認真:“想來以後會多有得罪的地方,還望太子海涵!”
說完他杯至脣邊,把滿盞茶幹了,比別人喝酒都壯烈。
太子朗笑出聲,舉盞動作不比趙摯少瀟灑半分,同樣把茶幹了!
趙摯願爲直臣,他更願爲明君!
豪氣抒懷之後,迴歸正題,太子把剛剛趙摯說到的細節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想起一件事。
“你母妃……就是你姨母,這二十來年,她一直未曾親近過我,卻也沒攔着你同我親近,跟陳皇后交情好似不錯,但她同我生母,關係好像更好。”
這個趙摯還真不知道:“李皇后?”
“嗯,”太子點了點頭,“我母后生前與人爲善,早前幫過不少人,有老宮人自願輾轉到我身邊伺候,曾隱約提過一句,你姨母和我母后,在未嫁前就認識,且有深情厚誼。”
趙摯:“怎麼個深情厚誼?”
太子搖了搖頭:“我並不甚清楚,那個老宮人前兩年去世了,我亦無處再問,只是記得有這麼一句。”
先皇后產子不久仙逝,皇上悲痛萬分,當年很多是因時間敏感,被時光掩藏,很難查。
趙摯服了一枕黃粱之事,現在太子已知情,有此提醒,也是覺得事有蹊蹺。
“你和你姨母,該是好好談一談了。”
趙摯掐了掐眉心:“也要她願意談才行。”
太子笑着調侃他:“怎麼,我們厲害的平王殿下,搞得定邊關數十萬兵馬,搞不定府中瑣事?”
趙摯攤手:“女人有多麻煩,我不信你不知道。”
“這個孤還真是不知道,不過趙摯啊,你這話——”太子頭微微偏了下,視線斜過街對面的關家府門,“敢在那位姑娘面前再說一遍?”
趙摯立刻拱手求饒:“太子您可不要害我!”
“哈哈哈——”
太子朗聲大笑。
拿心愛的姑娘打趣,房間內氣氛很是熱鬧了一會兒,良久,才重歸正題。
太子畢竟是儲君,宮中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跟着趙摯的信息捋了捋,提出了幾個方向。
一是叫李啓的老太監。這個老太監是陳皇后宮中人,位份不高,職權也不大,但好像偶爾頗得重用,他在陳皇后宮中見過幾次這個人,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印象深刻。而長年養成的習慣和直覺,讓他覺得特殊的人或事,肯定不簡單。
他曾命人暗中關注過這個老太監,但毫無所得,慢慢的,盯着的人就少了。但前些日子,大概半個月左右,這個老太監就失蹤了,再沒有出現,他派人去查,仍然沒有結果,就好像這個人突然間憑空消失了一般。
他覺得很可疑。
再有,趙摯提到的連環命案,大部分死者他都很耳熟,仔細回想這些年批過的條陳,官員的更迭,想到了一個方向——這裡很多人,曾經或現在,是陳皇后父親,前一朝宰輔,現臥病在牀垂垂老矣的陳平康門生。
陳平康是三朝老臣,位高權重,此前權責頗廣,很多現在活躍在朝堂的官員,不是他的門生,也被他提攜過。
這就很要命了……
趙摯早知道,遲早有一天,所有案件相關人都會被一根線串起來,但他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線!
一朝宰相,過手的事會有多少!
“可問題是……”太子修眉微蹙,“陳平康年老多病,去年一年都臥病在牀,聽說時候不多了。”
這樣的人,就算有能力,似乎也沒有體力和精力做這件事。
趙摯沉吟片刻:“我會查實。”
太子點了點頭:“另外,宮裡要有人清掃痕跡,宮女太監可以處理,官員卻難。前朝後宮分得很開,大部分官員不能涉足後宮,但有一種例外——”
他提到這個方向,趙摯立刻想到:“禮部。”
禮部轄下很多事務需要跟宮中打交道,跟宮女太監打交道,有些重要場合,還要一定在場,代爲安排。
先皇后產子後亡這種事,禮部不可能不拍官過來……
而這些官員,說大,沒重要到特殊程度,說小,殺了滅口也不容易,很難做到了無痕跡。
太子又提醒:“但事隔多年,當時經手的官員不是老了去了,就是調了,需花些心思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