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但告訴我有死人,還告訴我, 你們同這位死者, 關係很近。”
宋採唐一句話, 成功使現場陷入安靜。
辛永望瞳孔驟然收縮了一瞬, 才眯起眼,笑容透着危險:“宋姑娘如何有這種想法, 可否賜教?”
宋採唐微微一笑。
她既然已經落在這些人手上, 不好好把事過了,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管別人後面有什麼打算, 自己有沒有新的生機,起碼現在, 此刻,保住自己和關婉纔是最重要的。
想要活得好,就要展現出價值。
宋採唐絲毫不吝嗇,將自己的觀察說了出來。
“起初我並沒覺得哪裡不對,畢竟是我們自己下船,自己逛街, 但回去時受到的阻力——”她提起幾次街巷涌過大片人羣,她和關婉迴路被攔,不得不退避暫等的事, “有些微妙。”
可也只是微妙,沒人起她更多注意。
“上了船, 船上很多穿着關家商行衣服的人, 舵手及船員身上都有股江湖氣, 也很貼合漕幫的風格。一樣的船,一樣的空間,一樣的閒雜商客,一樣的房間,一樣的牀,櫃子,桌椅,茶具……每一樣每一樣,都盡力爲我們打造着熟悉的舒適區。”
看得出來,對方非常細緻,力求百分百還原。
宋採唐長眉入鬢,眸底閃耀着非同一般的英慧:“但這世上,從沒有一模一樣的東西,就算你們盡力找到,做到,再像,感覺不對,味道也不對。”
“枕頭及被褥皆是全新,蓬鬆,就算布料花樣完全一致,提前拍打過,儘量做出使用過的樣子,還是跟真正使用過的感覺不同;窗子和之前大船開窗位置一樣,但高度高了兩分;桌上素青花茶具一模一樣,幾可亂真,但之前那一套其實並不十分精緻,有個杯底不平,有個小坑;桌布……桌布我沒看出什麼不同,但之前我妹妹不小心,灑了幾滴桂花液上去,所以這桌面上,應該有桂花香,可是它沒有。”
“雖然你們儘量做到一模一樣,但這個船已經換了,不再是我們乘坐的那隻。”
隨着宋採唐的聲音,關婉捂了嘴,杏眼睜圓。
所以不是那瘦成皮包骨,只有眼睛亮的公子哥坐錯了船,而是她們自己坐錯了!
表姐看出來了,但並沒有出聲……
是因爲那時候就知道跑不了,暫時也不會有生命威脅麼?
宋採唐捏了捏關婉的手,以示安慰,視線不離辛永望,繼續說:“ 你們用這種相對溫和的方式,沒有擄脅,沒有強制,肯定是不希望我們起反感。綁票劫財,哪樣都是要受點苦的,我們沒有,反而還受到禮待照顧,所以我覺得,你之前用‘貴客’兩個字,算得上真誠。”
兩頓飯,對方的試探,她的試探,已經足夠說明這個問題。
“但這只是最好情況。你們既然早盯上了我們,就不會輕易放手,就算我自己沒下船,你們也會想各種辦法達成目標,如果樣樣都不順,最後也會強擄。”
除非她和關婉擺出公主出行的架勢,請來重重保鏢保駕護航。
但是不可能,她和關婉不是公主,普通人出行也不會請那麼多護衛,所以這一行,其實結果是註定的,她們一定會落到這羣人手上。
宋採唐現在懶得想太遠,她只有兩個問題:“我的丫鬟們呢,怎麼樣了?你們計劃進行的這麼順利,關家商隊裡,有你們的人吧?是走別的線買到的釘子,還是這兩天買通的?”
一提到自己家的事,關婉更加緊張,杏眼瞪得溜圓。
內奸?
自己家裡出了內奸?
那大姐怎麼辦!
宋採唐再次捏了捏關婉的手,快速的朝她眨了眨眼,用嘴型示意:要相信大姐。
關婉怔了一瞬,眼眶有點熱。
是啊……
要相信大姐,大姐會處理好的。
也要相信表姐,表姐很厲害!
“真是好生精彩——”辛永望鼓着掌,眸底閃過華彩,“果然不愧是破案能手宋姑娘!但我只能告訴你,你的丫鬟們沒事,至於我們怎麼做到的——”
辛永望眼梢翹起:“無可奉告。”
宋採唐眉心蹙了下。
她覺得這個人有些違和。
這個人之前渾身是刺,桀驁硬氣,透着點底氣不足,現在看,似乎又透着點理所當然的勁頭……有些矛盾。
是回到了自己地盤的原因嗎?
“可這也只能說明船換了,”辛永望目光緊緊盯着宋採唐,“並沒有說這裡死了人。”
宋採唐指了指自己和關婉:“如此費心費力‘請’我們兩個來,總有理由,不是爲我妹妹,就是爲我。”
關婉很少出門,窩在內宅,最大的興趣愛好就是做飯,但這點外面人少有知道,關清管家還是很嚴的。萌妹子有多萌有多暖,只有自己家人知道,近來也沒有惹到什麼事,沾上什麼外面的關係,可能性很小。
但自己就不一樣了。
剖屍,破案,成爲官府仵作,近來欒澤幾樁大案,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秘密的,奇異的事最容易傳播擴散,不是她自大,她的名字,她的本事,整個欒澤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傳到外面,也很正常。
“這一回,我妹妹怕是受了我的連累。”
宋採唐摸了摸關婉的發,回過頭:“而需要我出現相助的地方,不用想,肯定有屍體。”
她站在陽光下,亭亭素立,笑容乾淨自信,發間步搖流蘇輕顫,如水華光流過,像能撫摸人的心。
“有命案,有屍體,你們不請官府,而單‘請’了我來,我猜你們身份不一般,與官府有隔閡。”
比如……
某種獨立關係的江湖門派。
江湖事江湖了,這些人的規矩,不喜歡官府插手。
辛永望眯眼:“那我們和死者關係很近呢?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你爲本次行動主策劃,樣樣準備,計劃路線都由你定,你也是找關係,以及這個地方,都不會淺。”
宋採唐指指莊擎宇:“他看起來是個喜歡安靜,獨處的人,沒重要的事大概不會隨意往外走,可他一路隨行,似乎還順便置辦了很多東西,看紙屑痕跡,聞味道,像是香燭紙錢之類,喪儀需要之物。他爲死者辦喪,關係肯定不會遠。”
“這位少年,似乎與你們格格不入,一路上都在說‘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他也許之前跟你們,跟死者並不親近,但最近,一定常有來往。”
“你們三人互相併不喜歡,見面很難不吵,但不管任何時候,只要出現,都是一起——”
宋採唐眼睫微動:“你們在互相監督。”
“你們都懷疑對方是兇手。”
……
一條一條,一點一點,宋採唐解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一個人突然進入這種境況,得反應多快,腦子多敏捷,才能做到如此,分析精準,從容不迫?
所有人看向宋採唐的目光瞬間不同,十分驚豔。
關婉佩服的同時,注意到表姐手裡一直捏着一個笛子。
竹笛,很短,很光滑。
表姐……是也在害怕麼?
爲了掩飾緊張,所以手裡要拿個東西。
想到這裡,關婉十分慚愧,她好像除了拖累,幫不了表姐什麼忙。
她並不知道,宋採唐一直拿着短笛,因爲這是趙摯給的。
趙摯說過,不管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只要她吹響了笛子,他就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內,來到她身邊。
這個局很好看清,她也很自信暫時沒安全問題,但以防萬一……她還是把笛子攥在了手裡。
她並不覺得趙摯放了很多了不得的人在她身邊,也從未察覺,可她相信趙摯的人品,趙摯說出的話。只有趙摯說的出,他就做的到。
這一次,身邊沒有任何護衛,她要靠自己,保護好婉婉,她不想有任何意外。
江面水波盪漾,粼粼波光映在眼眸,清澈透亮。
風吹過臉頰,微涼。
宋採唐緊緊握住了關婉的手,用動作安慰她:不要怕,姐姐在。
要不是旁邊這麼多人在,關婉一準能哭了!
她狠狠瞪了眼岸上的一堆男人,用力哼了一聲,緊緊偎着宋採唐,腰板挺的筆直。
她纔不怕,她也要戰鬥!
話既然說明白到這份上,不坦誠,似乎也不行了。
辛永望拱了拱手:“宋姑娘所料不錯,我們這的確有樁案子,想請宋姑娘幫忙破解。姑娘若能不遺餘力,找出真兇,兩位姑娘安危自然不是問題,我會親自派人,護送姑娘去汴梁。”
宋採唐聲音清淡:“若不成呢?”
辛永望笑意更深:“姑娘謙虛了,若你真不遺餘力,哪會揪不出兇手?”
這話說的,已經是威脅了。
如果破不了,你就是沒用心,沒用心,竟然是沒用心的下場。
關婉抓着宋採唐的手抖了抖。
宋採唐相當淡定:“既然你們請我來,應該知道我最擅長什麼,我的工具沒帶。”
“已經給宋姑娘準備好了。”
辛永望打了個響指。
隨着他的動作,旁邊人提上來兩個木箱子,打開,一個箱子是各種解剖刀具,一個箱子裝了古法驗屍所用工具,比如酒,醋,姜,白梅,酒糟,蒼朮,皁角……
自己的東西自己認得,宋採唐一看就知道,這不是她用慣的,而是對方照着她工具的樣子,重新打造的。
還真是準備充足。
宋採唐眯了眼:“既然如此,屍體在哪,事件爲何,還請閣下一一講來。”
“那我們邊走邊說,宋姑娘,請——”
辛永望頭前帶路。
於是宋採唐知道了這裡是夜聖堡,果然是一個江湖門派,在壽延州獨大,甚至與漕幫有過過節,與官府不睦。
夜聖堡吃的是江湖飯,官府厭不厭惡,並不緊要,手上生意大都在陸上,跟水路無干,與漕幫過節也不重要,最重要的,無非是自家門派武功傳承,堡主生命安全,繼承人是否站的住……
“我們堡主年紀大,因爲這件事氣病了,宋姑娘可要——”
對方這話竟然這麼說,宋採唐就明白了:“如果不方便,直接看案子吧,等堡主身體好一些,再打招呼不遲。”
“姑娘爽快,請!”
這一路有點長,大概有些話不好在外面說,辛永望並沒提及太多命案,路走的很快。
莊擎宇華容一路上一直安靜跟隨,並沒有去往它處。
宋採唐注意到,這夜聖堡地方很大,大到有些空曠,好像主人並不多的樣子……
氣氛倒是很適合江湖幫派,肅殺,緊繃,對於她們這些外人來說,就有些不太友好了。
一道道門走過,眼看就要進入廳堂,宋採唐問辛永望:“屍體在何處?”
“用冰封着,剛剛已吩咐人去準備,宋姑娘請稍坐片刻,馬上就會好。”
進入內堂,算是私密空間,宋採唐剛要準備問起死者之事,姓甚名誰,與這夜聖堡什麼關係,就聽到廊外傳來女人的爭吵聲。
“你有什麼資格給他穿孝?你可還沒嫁給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