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楠討厭這個孩子嗎?
小窗下, 微風裡, 宋採唐的問題一點都不柔軟,相當犀利。
但這個問題,非常好回答。
析蕊甚至還很得意。
“她不敢。那女人又狠又辣,一輩子的溫柔容忍大概都放在星劍身上了, 小滿是星劍的兒子,父子倆長得一模一樣, 星劍疼愛的緊,她怎麼敢鬧幺蛾子?真的起了嫌隙, 星劍不要她了怎麼辦?”
說着話, 她還笑了,看着自己新染的粉紅指甲, 尾音拉的長長:“有回我看到小滿跌進湖裡, 旁邊沒有任何人, 正好夜楠經過,她還不是不敢冷眼旁觀, 糾結片刻還是跳下湖去救了,救上來還得好好哄,生怕星劍知道會生氣,呵。”
說到這裡,析蕊臉上滿滿都是優越感,眼瞳微擴, 手裡玩着帕子, 似乎十分痛快。
宋採唐又問:“你和莊擎宇熟嗎?”
一提到這個名字, 析蕊立刻警惕,臉上的笑迅速收了起來,秒答:“不熟。”
宋採唐擡眉,心中瞭然。
所以是熟了。
不但熟,還有秘密。
但宋採唐也知道,這問題太敏感,對方不會說,套話也沒有用。
現在不說……
也沒關係,總有你們說的時候。
這個問題的出現,消散了析蕊所有的談話慾望,她又恢復成之前不怎麼待見宋採唐的樣子,眼皮一翻:“要我說,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練點繡活,學學管家比什麼不好,幹什麼去這賤行做仵作?是覺得人生太好,找不痛快麼?”
“外邊吹牛吹的那麼厲害,結果到了這,也剖了屍,兇手呢?還不是一個毛都沒抓到?我說宋姑娘,你該不會只會說大話,幹不了正事吧。”
宋採唐今天過來的目的已經達成,析蕊冷嘲熱諷也破壞不了她的好心情。
她放下茶盞,起身,微笑:“失陪。”
施施然離開。
析蕊瞪着她的背影,攪着帕子,嘴脣緊抿,感覺自己今天好像做了什麼蠢事……
可又想不出來。
氣悶又難受。
她揮手摔了一桌杯子,心情方纔好點。
宋採唐一邊往外走,一邊心內思考。
小滿相貌和廖星劍非常像,年紀也與當初廖星劍中一枕黃粱失憶對得上,是廖星劍親生孩子的可能性非常高。
孩子是他的,那麼他當初失憶一定和一個人在一起,一個女人。
不是析蕊,是旁的別人。
看析蕊神態,抱了孩子過來威脅廖星劍,一點也不心虛,甚至自己編造了大篇‘事實’,把自己都騙過去了,無比理直氣壯……
她應該非常確定,孩子的親孃不可能找過來。
爲什麼?是她知道孩子的生母是誰,還是有誰告訴了她這件事一定不會發生?
往外走着走着,宋採唐看到正在和丫鬟玩耍的小孩。
小孩側臉對着陽光,笑出糯米小牙,純真又可愛,笑紋的樣子……頗有些眼熟。
像誰呢?
宋採唐一時想不起來。
她的思緒被一個人打斷了。
辛永望正好經過析蕊的院子,宋採唐就在門邊,當然看到了他。
“宋姑娘。”
“辛總管。”
二人各自行禮後,尷尬了片刻。
他們目的地並不相同,但眼前一小段路,卻是繞不過,必須得同行。
辛永望要是退出就露了怯,揹着手沒走。
宋採唐就更不會退,眼底一轉,微笑着拉了個話題:“辛總管在夜聖堡多年,想必對堡裡各人都很熟悉。”
辛永望:“是。”
“紅楓——這個人,辛總管熟麼?”
宋採唐拋出問題,直直看着辛永望。
辛永望瞳孔肉眼可見的一縮,之後靜靜看着宋採唐,給出了肯定的答案:“熟。”
宋採唐又問:“喜歡她嗎?”
“不,”辛永望搖了搖頭,“我只喜歡大小姐。幾年前下人們中間的傳言,我也知道,但請宋姑娘千萬不要誤會。”
“當時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確和紅楓走的有點近,但那一切,是爲了大小姐。我喜歡大小姐,忍不住想要靠近,可還是那句話,大小姐是天上的雲,水中的月,我夠不着,也撈不到,只能拐彎抹角的打聽一些事,悄悄的幫一些忙,以慰相思。”
宋採唐差點失笑,辛永望找的這理由還真是——
合適又應景。
前後搭配合宜,如果是編的,我還真是有點小聰明。
很快到了岔道口,二人分別,宋採唐看着遠處的院子,突然怔住。
剛剛小孩的笑容,讓她想起一個人……
她突然冒出個大膽的猜測。
如果她想到的就是事實,那這個案子,這個兇手,真是非常可怕了。
……
宋採唐辦完自己的事,關在書房捋整個案件經過,感覺就差一點點,拼圖就能做好完成。
她有些心急,偏一整天沒有看到趙摯,直到夜晚再次來臨,她睡了一覺,後半夜夜醒時,才又看到趙摯。
趙摯穿過窗子跳進書房,周身帶着寒氣,眼睛卻亮的灼人:“紅楓的故事,我找出來了。”
宋採唐有些驚訝:“這麼快?”
趙摯挑眉,脣角微揚,似乎有些得意。
他大馬金刀的坐到桌邊,敲了敲面前桌面。
宋採唐了悟,立刻親手執壺,給他倒了杯茶。
趙摯滿意的把茶喝了,視線順着宋採唐纖纖素手,溜上她的肩,對着薄薄的衣衫皺了眉:“夜裡這麼涼,你是不是穿的少了點?”
剛剛醒過來,宋採唐覺得並不冷:“不少啊,還好。”
趙摯看着她,板着臉放下手中茶盞,一語不發。
宋採唐:……
沒辦法,磨不過,她嘆了口氣,轉身回寢房拿了件厚衣服披上,重新站到趙摯面前。
這回總、行、了、吧!
趙摯挑眉,瞪着衣服,還是沒說話。
宋採唐就不再披着,擡起手臂越過袖子,把衣服結結實實穿上。
趙摯終於滿意了,點點頭,繼續喝茶。
宋採唐:……
“找個夜聖堡老人,用對方法,什麼都能知道。”
趙摯心情一恢復,話頭就再次牽了起來。
宋採唐差點兒笑了:“該不會是祁言教你的吧。”
感覺這種自信自誇,包括神態語氣,都有點像祁言。
想到祁言,不免的宋採唐又想起了溫元思。
之前大家在一起破案,各有擅長,分工明確,團隊配合起來,不管破案的速度快還是慢,氣氛總是很融洽,工作起來很舒服……
雖然時間過去並沒有多久,她已經開始懷念了。
趙摯似乎看出宋採唐想起了什麼,想起了誰,眼梢一掃,立刻拉回話題,說正事。
“紅楓是夜楠的丫鬟,只比夜楠大兩歲,幾乎從小就伺候夜楠,兩個人感情很好。正如堡裡上下評價,紅楓很善良,很包容,忠心不二,夜楠想要做成的所有事,她都會忠誠執行,包括掩護換裝,讓當時還好奇心切,玩心重的夜楠出去玩。”
趙摯話音平穩,不見波瀾:“夜楠對紅楓也很好,她沒有兄弟姐妹,紅楓做的一切讓她非常感動,賞賜很多。廖星劍對紅楓就有點複雜了,他有點不喜歡紅楓。”
“爲什麼?”
宋採唐問出這句話,不等趙摯回答,她自己就先想明白了:“是因爲……夜楠?”
紅楓忠心沒有錯,但有點過於縱容,夜楠出去做危險的事她也幫忙瞞着,哪怕事後被罰打板子也不改,就有點愁人了。
她忠心,夜楠喜歡,也願意護着,但真要發生意外怎麼辦?
夜楠是夜聖堡唯一的繼承人,自己心智未成,不知深淺,丫鬟也這麼不懂事,怎麼教都不聽,真出了事,兩個人負不了責任,麻煩的是別人,所有真心疼愛夜楠的人。
宋採唐搖搖頭,問起另外一個人:“辛永望呢?紅楓真的喜歡他?兩人好事將近?”
“這件事並不明朗,從我探聽的消息來看,紅楓許是對辛永望有過好感,還有曖昧示意,辛永望沒有迴應,但也沒有拒絕,紅楓的事,他都會幫忙。”趙摯說到這裡,冷哼一聲,“在我看來,辛永望順水推舟的可能性大。這個人有小心眼,小聰明,還愛佔小便宜,這種跟權力中心靠近的事,他怎麼會不抓住?”
宋採唐微微眯眼。
紅楓有意,辛永望順水推舟,那這件事成的機率很大啊,爲什麼最後沒成?
趙摯看出了她的疑問,眼梢微挑:“因爲紅楓不是傻子。透消息的人告訴我,紅楓是自己放棄了,不再找辛永望。”
宋採唐長長哦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那莊擎宇呢?跟紅楓可有什麼瓜葛?”
這個問題最爲關鍵。
趙摯回答時態度也嚴肅了很多:“莊擎宇和廖星劍相識於十年前,之後慢慢熟悉,七年前,莊擎宇開始頻繁進出夜聖堡,也就是在那時,莊擎宇開始和夜楠熟悉起來,也認識了紅楓。”
“最初沒什麼異樣,如普通高高在上的人一樣,莊擎宇對丫鬟並沒有什麼記憶點,直到有一回,夜楠悄悄外出,紅楓再次替她打掩護,被莊擎宇給碰上——”
“紅楓護主心切,當時表現與平時大不一起,話中帶刺,牙尖嘴利,還和莊擎宇打了一架——”
宋採唐便明白:“不打不相識,紅楓引起了莊擎宇的注意?”
趙摯點了點頭:“變化很微妙,莊擎宇還是一如既往性子偏冷,但對紅楓多了些關注,也會幫忙。當時正值紅楓對辛永望有些好感,我猜這點好感的消弭,大約也有莊擎宇的原因。”
“其它呢?”
“沒了。”
宋採唐愕然:“就這點?”
那能看出來什麼?
趙摯:“很可惜,就這點。”
但這幾乎已經是全部。
宋採唐:……
好吧。
“然後紅楓就死了?”
趙摯點頭。
宋採唐:“死因呢?”
“有一種說法,當時經歷危險,被仇家追殺,夜楠躲不過,拿紅楓擋了刀,讓她做了替死鬼;另一種,說是夜楠用紅楓受傷的身體當踩板,爬上了山間大石,躲過了洪水侵襲。”
趙摯眉宇微皺:“但不管哪一種說法,都沒有證據。”
所以這死因到底是什麼,仍然不知道……
宋採唐側首,又問:“那莊擎宇,在這時間段前後有沒有什麼變化?”
“你這問題,算是問到點子上了。”
趙摯指尖輕敲桌面,眸底有些許讚許:“莊擎宇此人經歷,非常不一般。”
宋採唐記得之前聽說過,莊擎宇是莊雷閣的閣主,在江湖中也是響噹噹的門派——
“怎麼個不一般法?”
趙摯喝了口茶:“莊雷閣是個半邪半正的門派,一直麻煩事纏身,閣主很不好當,上一輩更是經過慘烈的殺戮鬥爭,血腥黑暗。莊擎宇幼年到少年的一段時間,曾被囚禁多時,久經苦痛,性格養成便也與普通人不一樣……”
宋採唐懂。
青少年正是樹立三觀,人格養成的重要時間,如果有太大變故,很有可能性格偏執,或者……變態。
“他現在天天需要吃藥,周身瀰漫着藥香,病根也是當時留下的。”
宋採唐忽有所感:“紅楓……是不是和莊擎宇的這段時間有關係?”
趙摯眸底欣賞更甚。
“囚禁環境相當嚴苛,莊擎宇卻逃跑了,以他自己的能力,不可能做到。而與此同時,紅楓正跟着夜楠在外面遊玩,途經附近,還曾惹出了場大熱鬧。夜楠玩心重,因爲主子,自己惹完麻煩就跑了,留下爛攤子有紅楓擋接善後……”
宋採唐眯眼:“所以很有可能是這時候,紅楓順便幫了莊擎宇。”
可是爲什麼,日子記得這麼清楚……
“那一日是中元節。”趙摯手上轉着茶盅,“四處都很熱鬧,人們記憶很清楚。”
宋採唐看着桌上茶盞,心底思緒涌動。
如果一切和她們猜測的一樣,紅楓當時幫了莊擎宇,除了救命,還是救贖。
或許當時還發生了什麼,只有莊擎宇和紅楓兩個當事人才知道的事,莊擎宇對於改變自己命運和想法的人記憶深刻。
“那他爲什麼不早找過來?”
趙摯放下茶盅:“因爲當時夜楠和紅楓是隱姓埋名,悄悄跑出去玩的,還戴了面具,莊擎宇並不知道對方是誰。夜楠惹出的風波不小,老堡主愛女心切,幫忙抹去了痕跡,莊擎宇便是日後力量增大,各種努力,怎麼想找,也還是找不到。”
“這件事,只有堡里老人才知道。而且,知道的也僅只是夜聖堡的事,對莊擎宇一無所知。”
趙摯也是結合雙方的消息比對,一條條查經年過往,才拼湊出了事實。
宋採唐沉吟。
所以當年中元夜一場鬧劇,別人大都忘了,或者不得不忘,只有莊擎宇,一直深深記着,一直想要尋找。
別人無心,或順便的行爲,可能是刻在在他生命中的烙印,他生命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