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中, 廡廊下,關清的教學工作仍在繼續。
下人們怎麼整主子呢?
尤其是凌芊芊這種閨閣少女, 在百般寵愛,千般呵護中長大的貴女?
“這夏天東西容易壞麼, 一時不慎, 餿了變味, 呈上去才發現——是不是很正常?馬桶裡穢物, 總有忙忘了收拾的時候,誰家沒遇到過?都是小事,可咱們這位凌貴女啊……”
關清脣角勾着笑, 滿滿都是嘲諷:“從小到大用的都是最精緻,最乾淨, 最漂亮的東西, 何嘗被餿了的東西薰到鼻子,何嘗見過蒼蠅亂飛,噁心的不行的馬桶?”
宋採唐和關婉齊齊後退兩步,惡了一聲。
別說凌芊芊,她們倆現在光是腦補那畫面,都有點受不了。
關清聲音拉長, 透着冷清:“下人們認罪認罰,認跪認板子,反正生來命賤, 誰沒受過罰?早習慣了, 還有少疼技巧。領完罰, 也不用伺候主子了,有家有親的可以搬出去休養段日子,沒有的乾脆把事鬧大,被趕去莊子,也能吃頓飽飯,不比在府裡難捱的好?”
“咱們凌貴女就不一樣了……”
關清連嘆幾聲可惜:“見識到從未見識過的髒東西,長針眼,犯惡心,吐的比有喜的婦人還歡,不但吃不下東西,還氣的連連砸屋子——”
“最新得到的消息,這位凌貴女摔杯碗碟盤上了癮,忘了這些都是鋒利玩意兒,不小心劃到了自己手背,血流成河,傷口很深,可能會留疤哦。”
關清霸道清麗的話音落下,廊下一片寂靜,半點聲音都沒有。
宋採唐和關婉仰着小臉,齊齊看向關清,眼睛裡閃着光,滿是佩服,大姐超厲害,超霸氣!
關婉萌妹子性子偏軟,有些擔心:“那小小教訓,也儘夠了,凌芊芊傷了手,還落下疤,會不會……怪罪大姐,想要報復啊?”
“關我什麼事?”關清冷笑,“我傷了她一丁點麼?是她自己非要玩鋒利玩意兒,還沒那份本事,自作自受,蠢的透頂。”
宋採唐不管平時多硬,在關清這裡是會撒嬌的,眉眼彎彎甜甜一笑:“多謝大姐幫我!”
“謝個屁!”
關清團扇一甩,兇巴巴瞪她:“你以後再這麼軟,活該被人欺負!”
宋採唐摸摸鼻子,看一邊:“……那我想不到麼。”
關清秀眉挑的更高:“你哪是想不到,你是懶的想!長個聰明腦瓜不就是拿來用的麼?怎麼別的時候機靈,到這種事就犯懶不會了?我告訴你宋採唐,再不長點心,下回別指望我幫你!”
關婉小手捂嘴,圓圓眼睛看看關清,再看看宋採唐,偷笑的可美,好像非常欣賞這個表姐被訓的畫面。
關清立刻轉頭瞪她:“笑什麼笑,還有你!”
關婉很懂,立刻束手垂頭裝乖,做認真傾聽模樣。
關清額角青筋直跳,可關婉實在軟萌甜,憋了半天,憋不出別的:“你可長點心吧!”
關婉立刻順竿爬:“大姐想吃點心了?我現在就去做!”
關清:……
磨了半天牙,壓了好半天,才把心裡怒火壓下去。
關清眯起眼,短哼一聲:“再敢做太甜,讓祖母偷偷吃太多,接下來半個月,你別想再去廚房!”
關婉:QAQ
“大姐我錯了,不要啊——”
“小孩一個,還想學大人跟我耍心眼?”
大姐鐵石心腸,完全沒有被萌化,哼了一聲,霸氣轉身,大踏步離開。一等大丫鬟春紅趕緊收拾好賬本,衝關婉宋採唐行了個禮,匆匆跟上。
留下兩個被訓的小可憐默默對視。
有風穿過中庭,捲起一片柳葉,打着旋兒,從她們中間穿過。
宋採唐:……
關婉:QAQ
萌妹子淚眼濛濛,拉住宋採唐的手,頗有找革命戰友的意思,神情真摯,話語走心:“表姐,你也討厭大姐是不是?有時候特別想打她反抗她是不是?”
妹子的手軟軟的,暖暖的,滑滑的,還帶着奶香,宋採唐很想和妹子一個陣營,也非常感動,然而還是拒絕了。
“並不,大姐很好。”
關婉:QAQ
整個人愣住,似乎不相信發生了什麼,呆萌呆萌的。
宋採唐手有點癢,揉了把萌妹子的頭,順便捏了下滑溜溜的小臉:“乖,姐姐疼你的。”
關婉頓了頓,紅着臉垂下頭:“我……我知道的。”
“好啦,不許不開心,”宋採唐安慰了妹子兩句,指指自己水榭的方向,“我剛剛走太急,身上都是灰塵,要回去換衣服了喲。”
關婉用力點頭。
宋採唐走出很遠,身影都快消失的時候,關婉眼睛裡的淚才流下來。
她知道,大姐疼愛她,從小到大都是,慣着她,寵着她,以一人之力撐起一片天,從來不叫累,不叫苦,還制止她瞎操心。
表姐……也是疼她的。
那日在香料店,凌芊芊推來的力道很猛,可凌芊芊又不會武功,動作並不太快,表姐就算位置不利出手還回去,怎麼可能連躲都躲不過?
不躲,硬生生挨着,是因爲她。
因爲身邊站着她。
表姐擔心躲了,會撞着她,讓她跌倒受傷,寧願自己狠狠撞到門框……
她的姐姐,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關婉擦擦眼淚,擡頭看天,等淚意過去,跑去水邊照了照,覺得沒問題,才跑向廚房。
她要做最好吃的點心,最好吃的飯菜,給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
宋採唐這天吃的很飽。
她真的不想長胖,真有一顆保持身材的決心,怎奈萌妹子做飯手藝着實了得,而且越來越捏得準她的脾胃,端上桌的沒一樣是她不愛吃的。
關清大概和她想法一致,飯桌上,兩人目光總是在默契的時間,無比默契的對視,然後嘆息着,拿起筷子——
吃!
飯後散了大半天步消食,宋採唐才舒服一點。
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天經歷太多,今天又着實放鬆,宋採唐夜裡總是做夢。
支離破碎的夢,似乎沒半點聯繫,卻神奇的連在了一起。
她看到問香,看到了月桃。
兩個活色生香的美人,比起冷冰冰的屍體鮮活了很多,問香在房間裡調香,月桃在對面房間練舞,有蝴蝶在她們中間飛舞,有紅的粉的薄紗緩緩飄蕩。
她們就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平靜又怡然。
不知道爲什麼,兩個人突然吵了起來,都要嫁給米高傑,米高傑還拿腔拿調不滿意,說讓她們倆鬥舞,誰贏了娶誰。
兩個人就鬥了起來,你罵我,我罵你,你打掉我的蝴蝶髮釵,我撕掉你裙腰香囊,場面漸漸變的緊繃刺激,旁觀的人卻越來越興奮。
旁邊一雙雙,一雙雙,全是男人的眼睛,□□的,興奮的,陰冷的……
鬧了不知多久,兩個人情緒突然變了,一個說這些男人好惡心,一說要不咱們殺了他們吧,然後兩個人就變身成妖精,用絲錢和鋸齒般的花苞枝葉,殺死了他們,一地的血……
一時夢裡全是關家溫馨,關清霸氣霸道的訓着她們,看似兇巴巴,其實內裡都是溫柔。關清一直是個披着鎧甲的女孩,跟別的姑娘不一樣,也一樣,最柔軟的部分,總是留給最親近的家人。
她被訓,關婉就捂着嘴偷笑,看戲看的很開心,外祖母也跟着笑,然後眼疾手快,無比麻利的——偷糖吃。
一時又想起那夜花舫,被趙摯兩隻大手圈在船壁小小空間裡,趙摯的話,趙摯的溫度,趙摯的味道,趙摯給他的感覺……
還有那映在水面,又折身在眼前的暖暖燭光。
似乎有潮溼的氣味縈繞在鼻間。
這一幕似乎也……
似曾相識?
水光,月色,溫暖安心的感覺……
“呼——”
宋採唐陡然從夢中驚醒。
瞬間清醒,睡意全無。
夢裡的東西一丁點沒忘,全在腦子裡。
太奇怪,這個夢這太奇怪。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的確記掛案情,總覺得腦子裡有個東西沒抓住,這個夢……是不是潛意識在提醒她?
宋採唐披衣下牀,走到窗邊,仰頭看着空中殘月,控制不住的,努力回想所有與問香月桃有關的東西。
比如付六那天在花船裡花說過的一切。
問香年紀略大,早出來接客幾年,月桃底子好,發肓也好,老鴇打着主意好好調|教,想讓她早出來按客,但都被問香給搞了破壞……
不讓月桃學技藝,搶走所有客人,不讓月桃接客,還扔首飾當面打臉挑釁,打擊月桃信心。
這對花舫來說,不是什麼好事,少一個紅牌,老鴇就少掙一份銀子,不是問香多接客就能換回來的。
對月桃來說,似乎……結果並非不好。
至少她不用早早面對那些噁心事,能保持少女之心久一點。
兩個人互相看不順眼,搶客人,競爭,看起來更有話題,更能掙銀子,而且自己討厭的客人,如果不想接,是不是能這麼順過去?
比如那米高傑,看上了問香,問香不想理睬,月桃一次次搞破壞,米高傑就沒得手?
七夕這場堂會,是問香故意搶的月桃的機會,打扮的更好看,更重視,還高調送了盒脂粉給月桃,說:小姑娘還是乖乖呆在家裡的好,大事還得姐姐們才能罩住,別以爲自己身子長開點,就骨頭輕的不知自己幾斤幾兩,想上天,還差的遠呢!
這話,是爲什麼?真沒半點隱意嗎?
這晚,問香沒有回來。
月桃染了風寒,第二日不能見客,病好一點,聽到問香沒回來,說了句活該。
……
所有一切,付六的話,兩個人的房間,形象,形成立體畫面,歷歷在目。
宋採唐靈臺一清,打了個激靈。
所有人都說問香和月桃是仇人,恨不得對方死,事實……真的就是如此嗎?會不會有另外一種可能?
就像她的大姐關清,說話永遠不中聽,總是在訓人,可做出來的事,每一樁,每一件,都是爲家人好。
這兩個……
會不會也這樣?
一個想法猛的佔據所有思路,宋採唐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難以抑制自己情緒,突然間特別想找一個人來討論。
她下意識回身翻櫃子,找到趙摯送她的那把竹笛,放到脣間——
又放了下去。
還是太晚了。
她垂眼拂了拂短笛上的竹葉紋理……
明日吧。
“篤篤——”
窗子被敲響了。
宋採唐放下竹笛,轉身過去一看,正是趙摯!
趙摯手撐在窗前,一臉矜傲不滿:“我聽到你房間有動靜,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宋採唐:……
來多少回了,突然講究了?
我睡覺什麼習慣,你還不知道?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宋採唐激動的拉住趙摯袖子:“我有話同你說!”
趙摯看着拽住他玄色袖角的白生生的手,愣了一下。
這顏色配襯……
要了命了!
趙摯閉了閉眼:“宋採唐,你給我把手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