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禮已結束,宮女要先撤一步。文武大臣們將留在午門外等萬歲爺賜宴,下午還將駕幸東苑騎馬射柳,沒奴才們什麼事兒了。
出英華門,沿着窄高的宮牆往回走,圈禁廢太子邪的鹹安宮是必經之路。那掉漆的暗色紅牆上爬着小草,像是裡頭已經年不住活物。一羣新進宮的姑娘們都很興奮,個個懷抱着空托盤,壓着聲兒議論方纔看到的皇上娘娘和大臣們。最重要的是皇上,雖離着不近,但好歹是得見了天顏,回去對其餘的小姐妹們一說,那可是件天大得臉的事兒。
這個道:“瞧着萬歲爺皇子也好幾個了,想不到還那樣年輕,真是羨慕那些個被選上的姐妹。”
旁的聽了反駁:“快別說什麼姐妹了,這不靠邊的,你也攀不上,還是好好做你自個的宮女吧。”
被選上的秀女就成了淑女,再見面身份天壤之別,一個是奴婢,一個是主子,穿衣打扮不同,碰到還得叫一聲“小主”,搭腕屈膝行個禮。
一時個個不免又悵然,初進宮時彼此姐妹相稱,轉過眼兒圈子就不同了。再要好的見面多出幾分生澀,久而久之便相隔遠去。
那前頭說話的便換了話題,抿嘴笑:“提這些做什麼,就是選上了淑女也未必能如何,康妃娘娘獨霸着皇上,肯捨得給年輕的一撥分羹?倒是今兒站在那裡的大皇子不錯,看起來很是氣宇卓然,你們覺得呢?”
輕輕的聲兒,說完眼目飄得遼遠,提起皇子,不免又都悸動起來。皇帝的幾個兒子皆生得人中龍鳳,無論是先頭東筒子見到的瑞賢王,還是前些日回來的泰慶王,都叫人春心芳動、惦念非非。
話頭便又活絡了起來,這個應道:“倒是俊極了,不過聽說是個冷麪人,年歲得二十三了。太監們都說,皇后這一派生的,除了小九殿下性情暖仁,其餘都是冷薄。就是大公主打乾清門場院前一站,那身氣度也是叫人畏敬不已的。”
說着說着又聯想到了廢太子邪,聽說是皇帝兒子里長相最爲俊美的、才華也最橫溢,可惜打十四歲就和小太監……曉得正關在身側的高牆裡頭呢,連忙悄悄把聲音低下來。進了宮就受了宮廷的感染,都講究迷信,生怕沾染着邪氣損了前程。
一簇淡紫的宮裙在宮牆下飄渺,像花兒一樣帶香,那牆裡頭的聞見,不自禁發出幾聲輕輕地咳嗽。最不喜嗆人胭脂。陸梨跟着小姐妹們一塊兒走,在拐彎處便回頭望了望——
也不曉得是誰人剛進去出來,那雕漆的紅門輕輕掩着,依稀有射箭的“咻咻”聲從裡頭溢出來。她就忍不住頻頻回頭,又想起昔年那個蒼白孤俊的瘦頎身影。
打春花門裡出來個小不點孩子,袍子褲子搭得歪歪的,一邊跨門檻一邊嘟喃:“我找不到地兒了,我找不到地兒了。”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抹眼淚。
是楚恪,跟着德妃奶奶去了英華殿祭祀,站不住腳兒,叫小劉子帶着自己溜出來玩。小黃毛狗跑得看不見,叫小劉子去找,忽然想蹲屎,就躲進了春花門裡。半天不見人來擦屁股,只好把褲子往上一兜,出來小劉子也不見了影子。輕悄悄地抹着眼淚。楚恆和自己一樣大,可是他有母妃疼,壽昌王妃把他當成小寶兒。楚恪沒娘疼,他也想有娘陪着自己進宮。
陸梨看他眼淚抹得可憐,便訝異地走過去問他:“小世子這是怎麼了?可是和三王爺走丟了?”
楚恪認出來是那天西一長街上看到的宮女,便應道:“父王陪母妃治病去了,把恪兒交給奶奶,恪兒想找四叔玩兒。”
說着已經把手自動自覺地伸給她。離着鹹安宮只有幾步路,陸梨回頭望了望,只好把他牽起來。
他袍子抽得扭扭歪歪,陸梨可不曉得他沒擦屁股,眼見着那道雕漆的紅門漸漸走近,心裡頭竟有些慌促。
尋着話頭問楚恪:“你父王與你母妃好嗎?”
楚恪生怕別人覺得他父王不愛母妃了,應道:“好,母妃病二年,父王幫她洗腳。”
奶聲奶氣的,陸梨看着不覺疼愛,見到得門口,便將他手鬆開。
“吱嘎、嘎——”晌午的風輕輕吹着,人還未近門,那門扇子卻自己被吹開。這僻角里有能洞穿人心的幽魂,癡了狠了貪了絕了念想的都是愛。陸梨的腳步怎就像被魘住了似的,移不開,睇見那門內一道若隱若現的青藍緞團領袍。身量拔高了許多,窄勁而修挺,面龐依舊是那樣的俊逸而清削。此刻目光銳利地凝着手中的利箭,動作卻是輕了,不再像從前的氣勢揮灑、順昌逆亡之勢,而變作單純的消遣。
陸梨站在外頭,不自禁想起從前的光景。那時候不過十歲,聽他說只不過一桌膳食的緣分,心傷得撲在他腰胯上求不要,他卻強硬地把她推開趕她。如今她已長大,可夠到他的肩頭下了,但人面已相隔。死了的就是死了的,這宮牆下不會也不能再有那小太監,那太監也不會再回來。
她就那樣滯滯地站着,想看看對他溫存體貼着的女子是誰,大抵也就了結了一樁惦記。
“咻——”楚鄒鬆開手中利箭,忽而瞥見牆外頭站着一道陌生的影子。着水色的斜襟衫子,底下是煙紫的褶子裙兒,風一吹把裙裾輕簌,嬌花聘婷。她的臉在風中恍惚,瓜子的下巴,肌膚卻柔韻,眼睛那樣專注地看着裡面。怎就叫他心頭默默地緊了一緊,他的動作不自覺便是一慢。
小榛子從正殿裡走出來,邊走邊悶聲道:“爺,那小東西又找不見影子了,仔細跑前頭去現眼。”走近了忽而壓低聲音:“外頭有個姑娘正看着你。”
那前頭是端午祭祀,蠢狗去了前頭,朝臣們大嘴一巴拉,不定又使父皇對自己心生多少慍怒。
門外裙裾飄飄,那般安靜,楚鄒不自覺又睨了一眼。腦海裡忽然晃過另一道鐫刻的影子,像那光影變幻,又把走了的變了輪廓送回來,透過她看到另一道纖小的身條兒,烏瞳裡飽含着對自己的懷柔。
楚鄒忽然有些煩亂,便只做不看見:“讓它去,愛怎麼胡鬧我也管不住。”問可把老三生的那臭小子找着了?
正說着,楚恪已小臉堆着委屈顛吧進來:“我來了,找你一回可辛苦哩。”
叫了聲四叔,蹲下來叫楚鄒擦屁屁。楚鄒習慣地掏出紙巾,皺眉拭了一把。靠得門中間近了,似是很鼓了十足的勇氣再往外一望,那門外甬道上卻已經空空。青灰色磚石拂掃輕塵,人已經不曉得幾時不見。他便驀然有些空落,卻沒有準備跟去門邊看。
皇帝把他幽禁在這座廢宮裡,一日不解禁,他便一日不跨出門檻。
陸梨快步路過春花門外,邊走邊拭了拭眼角。
姐妹們一回頭髮現不見了她,連忙回過頭來找。叫“陸梨、陸梨。”陸梨連忙小跑着趕上幾步:“誒,來啦。”
小榮子挽着她手,關切地問:“你在做啥呢,在那頭髮的什麼呆?”
陸梨回頭指了指,泰然道:“方纔有個小孩兒迷了路,叫我給帶道兒了。”
衆人聽了不由驚呼,這春花門往鹹安宮一帶,不是死太監就是死宮女,聽說裡頭前幾朝都住着廢妃和棄子。連忙道:“別不是個‘影子’,回去趕緊照照水盆子,仔細夜裡頭就跟來了。”
吳全有打啓祥門一路過來,身後跟着大師兄劉得祿,着一襲亮綢子的赭色曳撒,二十多歲面白精神。話不多,活幹得利落,像得了陸安海的真傳,各宮裡的膳排得有條不紊,沒哪個主子不誇,奴才們都尊他叫“大師兄”。
聽吳全有在前頭問:“午門外的宴桌都布得怎樣了?”
便慢聲打:“趕巳正就叫司設監幫着擺好了桌子,統共是十二道冷盤子,九道熱菜,兩盅燜鍋,散桌後各人再拎二串糉子回去。稍後去英華殿瞧瞧,若是祭祀散了,兒子這就吩咐擺膳了。”
吳全有讚許地應了聲“好”,正待要擡頭,卻忽然看見前頭過來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婷婷拔高的身條兒,膚若凝脂般白皙,眉間眼角、一顰一笑那般的叫他熟悉。他便忍不住凝住她的臉,步子漸漸慢下來,腦袋裡是那冬日清晨下將十歲的她抱出宮門一幕。小小的,瘦得肩胛骨都能夠膈手。
想不到竟會在這裡碰到,陸梨笑容在臉上一滯,頃刻又不察痕跡地低下頭。熟悉的高瘦身軀,依舊穿一襲黑色刺繡精簡的大長袍,許是愛思想,不過四年未見,兩鬢竟已微露霜雪。精神頭卻還是奕奕的,螞蚱腿兒步履若生風。
陸梨默默地看着,心底不自禁怦怦跳。路過吳全有身旁時禮節地點了點頭,在心裡無聲地叫了聲“吳爸爸”。是不能相認的,死去的人不能再活。光陰一滯一停,忽而便融去了各自的堆裡。
“昨兒我又編出了新絡子花樣,回頭幾個都去我院子,我露一手給你們瞧瞧。”宮裡頭姑娘都愛編絡子,編完的叫太監送出宮門賣,好賣得很,還能得些小體己。
吳全有聽見陸梨說:“好呀,看下午嬤嬤可有再排差。”
聲音銀鈴入耳,女兒青春掩不住,可真好聽。又聽見旁的宮女子叫她:“陸梨你可別再放我們鴿子了,回回只見你晃個臉就去練字。”
他聽到那聲“陸梨”,骨凸的瘦臉上便露了笑,兩鬢霜白也似得了安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丫頭,豈有會看錯的道理,到底是姓了陸了。
劉得祿可不識得長大的“小師弟”,見乾爹千百年難得露一回笑,不由好奇:“乾爹剛纔看着什麼了?”
“哦,沒,略有些眼熟罷。”吳全有應了他,腳步輕快向前幾步。
路過拐角彎,眼睛不自覺睇了眼那臭小子幽禁的鹹安宮。猜都知道小丫頭剛纔一定又是去偷瞧了他……天作的孽緣,兜來轉去怎樣都拆不散。
但他對楚鄒卻是沒好感的,當年如果不是楚鄒把尚是小麟子的陸梨哄去,那天晚上陸安海就不會去御膳房找人,也就不會幫着老鄭去送膳。那小子竟還把丫頭咬了,吳全有用腳趾頭想都清楚,楚鄒根本對小麟子沒喜歡,不過就是自己心苦了找那小丫頭使亂。那小子的性情吳全有看得很明白。
所以這些年對着楚鄒他是從來不關照的,劉得祿也恨楚鄒,乾脆便任着底下一衆太監對他刻薄怠慢。
只是想不到竟忽然又回來了,個蠢丫頭,多艱難才送出去,回來做什麼。吳全有空蕩了多年的心,忽而又記掛起來,得多長隻眼睛,仔細再由她叫那臭小子欺負了。
劉得祿琢磨不透乾爹心思,順勢看了眼楚鄒禁閉的宮門,問道:“今兒可要給這位送些應節的糉子?”
吳全有想了想,如今張貴妃掌着後宮之權,二皇子又立了偌大的軍功,但皇帝卻依然把他封了王,顯見得是與太子之位無緣了。只怕是還在心裡惦記着這個當年隨龍的小四子。
便應道:“給送兩串新鮮的罷,不要把路子堵絕了。”不到最後,誰也猜不到誰是最後繼承的那位。嘆了一嘆。
劉得祿便有些不甘願地應了聲“誒”。他對師傅與小師弟的死一直耿耿於懷,對太子可沒甚麼好感。
……
那天楚鄒的晚膳便多了兩提新鮮的肉糉,說是肉,其實多半還是豆乾。但可把麟子高興壞了,飯盤子擺在清冷的磚地上,它撅着個肥屁股,忽而把糉子這頭咬咬,忽而轉去那頭咬咬,剩到最後了才捨得把中間那一小塊瘦肉叼下。
楚鄒對它嗤之以鼻,修長手指掂着銀筷,用得安靜而清冷。心中卻亦感意外,得有多久沒有再吃過這樣新鮮準時的熱食兒。
後來到亥時便下起了應節的大雨,琉璃瓦滴水下聽雨聲滂沱,風把燭火嫋嫋搖曳。他在舊梨木桌案上練字,筆墨於淡黃薄紙間遊移,少年不知世情繁絮,寫一手字氣拔山河,如今卻是寧沉穩重的。
這樣陰寂的雨夜,從他四歲起便開始難眠,睜着鳳目整夜地望着天花,思緒總在殿脊下亂飄。從四歲那年的封后大典,到破院子裡的醜獸風箏,到八歲時母后與父皇在坤寧宮裡的低喘,又至十四歲的天崩地陷。十多年光陰卻像走過了一世的歲月,外頭的遼闊也看了,宮內的悲喜也嘗透,不留下什麼掛心的悸動。
靜悄悄的暗夜裡傳來外頭小榛子的輕鼾。楚鄒是不叫小榛子站在裡頭侍夜的,爲着榮華散去後,只有他這樣一個奴才忠心不棄,夜裡便讓搭了張牀守在外面。還有小順子,那齷臢的奴才今歲已二十九了,時而還會給自己送來些什麼需用。
徹夜不滅燭火已成習慣,那火光打造着他冷涼的身體,他又想起白日門縫裡看到的那道嬌影。忍不住便手伸到枕頭底下,把那件白緞的薄衫抽出來看。
夜風陰萋,那薄衫上溢散與白日一樣的淡香。截斷的綁帶應該是補在了襪子上,胸前的緞面有點繃,他無意識地用拇指撫了撫,柔柔的質感。忽而又明白過來那繃的含義,頃刻又把手生澀地移開。從來對那個中之事不存興趣,怎得竟有些奇怪漫想起來。
後來那衫子便遮在了他臉上,不曉得什麼時候竟沉沉睡了過去,一夜睡到了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