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殿熱鬧了沒有兩天,就閉門謝客了,因爲陸盈被診出有孕,需要靜養。
這下子,整個後宮都安靜了。之前這些妃嬪們紛紛前往秋涼殿,一方面自然是爲了巴結陸盈,但另一方面也未嘗沒有人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意思——畢竟陸家家世實在低微得可憐,陸盈當初也不過是勉強夠得上入選的資格,如今也不過是仗着生了唯一的皇子。而宮中這些妃嬪們,雖然位份比她低,家世卻比陸家強得多,縱然陸盈將來入主東宮,孃家如此式微,這位子怕也難坐些,未必就用不着她們這些有家有勢的人,或許還能從未來皇后手中分潤些好處呢。
必須說明一下,就是在前往秋涼殿去巴結的這些人中,也有人還抱着疑心,蓋因皇帝如今正忙着清算於黨,還沒有正式下旨說明要立誰爲後,雖然陸盈生了唯一的皇子,但一直也不怎麼得寵,說不定……
然而現在,旨意雖然還沒下,陸盈卻又有身孕了。單這一點就已經讓衆人明白,之前皇帝對秋涼殿的冷淡全是假的,陸修儀不但有子,還有寵呢!不管她這一胎生的是男是女,都已經昭示了皇帝的寵愛,昭示了她新後之位的難以動搖。
如此一來,所有懷着私心的人都老實了。一則皇帝發了話,不許人再去攪擾秋涼殿。另一方面——新皇后地位如此穩固,還用得着誰呢?那些原本還想着結盟的人,都洗洗睡吧。
玉卉閣這會兒就是安安靜靜的,進出的宮人內侍都輕手輕腳,唯恐發出點什麼聲音來惹得主子發怒。
“還是沒進得去?”蔣梅華看着檀香,惱怒地道。
檀香低着頭道:“秋涼殿的人說,皇上吩咐過修儀娘娘要靜養——”
“我是要見安郡王妃,見我妹妹!”蔣梅華氣惱不已,“又不是要打擾她……”
“安郡王妃,也在養胎……”檀香聲音更低,“還是老太爺說的……”安郡王妃爲保護皇后動了胎氣,這會兒連出宮回府都不行,必得在宮裡靜養數日纔敢搬動,這可是蔣老太爺診過脈後親口說的。於是秋涼殿如今已經闢成了兩半,後殿全劃給了安郡王妃,連安郡王都在裡頭住着呢。
如今太醫院清除了一批人,鄭院使又早已告老,聽皇帝的意思,似乎想讓蔣老太爺回太醫院主事呢。既然這樣,蔣老太爺說的話,蔣梅華又怎麼能帶頭不聽?
沉香柔聲道:“娘娘,其實也不必急着見郡王妃。如今老太爺得皇上青眼,老爺也被委以重任,鬆哥兒又有了功名,這將來……娘娘的位子是穩穩的。”
蔣梅華煩躁地吐了口氣:“那又有什麼用呢?還不是……”還不是無寵無子?
“我只恨她,怎麼就不顧念着姐妹之情?陸修儀再好,那也是外姓人,將來有什麼好處也給了陸家,難道還能給蔣家不成?”若是當初有孕的是她,如今有望入主中宮的人是她,那該多好!說起來,難道她就比不上陸盈那個南方丫頭不成?
“娘娘——”沉香連忙往外頭看了看。現在說這些話,若是被人聽見傳出去可了不得!其實就連她也知道,蔣梅華如今只能指望着父兄,是不要想再得皇帝寵愛的了。至於說安郡王妃那裡——人家現在根本連見都不肯見蔣梅華,顯然是根本不想搭理。
至於蔣梅華剛纔所說將來有什麼好處的話,縱然是自己的主子,沉香也想說:蔣梅華地位如何,對安郡王妃及蔣家二房根本毫無影響啊。三老爺是不入仕的,而三姑娘早就嫁了安郡王,將來有什麼事自有安郡王幫忙,哪裡用得着蔣家呢?
蔣梅華生了一會兒氣,也自知沒什麼用,遂換了話題:“老太爺的事,皇上那裡可定下來了?”若是蔣老太爺能執掌太醫院,那就能時常入宮給她診脈了,到時候好好給她調理一下,說不定她還有機會能生下一兒半女的。
沉香搖搖頭。這事兒宮裡雖然有所傳言,但皇帝既沒下明旨,蔣老太爺又並未到太醫院當值,自然也就無法確定了。不過——
“老太爺也給修儀娘娘診脈了呢……”能給未來皇后診脈,這必得有點資格才行,普通太醫可不成呢。
蔣梅華鬆了口氣:“若是這樣,八成也就是了。”
這會兒,桃華其實也在跟蔣老太爺談這件事:“我看皇上是有這個意思的。”
蔣老太爺寫完手上的方子,搖搖頭:“我沒有幾天了。”
這話說得太突然,桃華嚇了一跳:“伯祖父說什麼呢!”蔣老太爺的確是比去年看起來老了許多,但精神也還不錯的,怎麼忽然就說起這話來。
蔣老太爺微微一笑:“換了別人,我也不說這話。因知道你是個通達的人,也怕你過幾日聽見消息嚇着,對肚裡孩子不好,所以先告訴你一聲兒——伯祖父的壽數到了。”
桃華睜大眼睛看着蔣老太爺,這才發現蔣老太爺這一年裡頭髮幾乎已經從黑多白少變成了雪白,後背也弓了起來,就連說話也比從前簡短,若說得話長了,中氣便有幾分不足。只是因爲一雙眼睛始終不曾混濁,所以反讓人忽略了他的老態。
“伯祖父……”桃華忽然間覺得眼睛酸澀起來。如果說蔣錫彌補了她前世父愛的缺失,那麼蔣老太爺就在她心裡挽回了祖父的形象,固然對她來說蔣老太爺遠不如蔣錫重要,但到了現在她才發現,蔣老太爺也是她的家人,是不能缺少的。
“哎,哎,別哭,別哭。”蔣老太爺輕輕拍着桃華的手背,“有孕的人,可不能傷心動氣,你自己也是醫者,怎麼不知道這個道理呢?人生七十古來稀,伯祖父都六十多歲了,走了也是喜喪。何況我無病無痛,兒輩孫輩俱全,一閉眼就去了,何等有福氣?”
沈數一直在旁邊靜靜聽着,此時摟了桃華道:“伯祖父說得對,這是大福。你瞧瞧太后,再瞧瞧於家……你這樣難過,反而讓伯祖父不安心了。”
桃華擦着眼淚道:“我也知道,可……”無病無痛地過一生,兒孫滿堂地去世,自然是福氣。可是怎麼就不能再多活幾年,然後再……
蔣老太爺笑道:“說起來,有旭哥兒,我也算得上四世同堂的人了,還要怎樣?”雖然他自己的孫子還沒有生子,但有堂外曾孫,也能算數呢。
桃華現在精神到底不濟,哭了一會兒就覺得累了,沈數叫薄荷伺候着她睡了,親自送蔣老太爺出來。
如今他住在秋涼殿,其實很不合規矩。本來皇帝要讓陸盈先遷出來的,可是鳳儀宮那裡皇帝想要好好修整一番,最好將之前皇后的痕跡全部抹去。而陸盈自己又在這時候診出有孕,不宜隨便挪去陌生地方,所以只好也還住在秋涼殿。
如此一來,爲了避嫌,秋涼殿前後殿中間的那門就封了起來,蔣老太爺如果入宮診脈,就得先從前門進前殿,給陸盈診過脈之後再出前門繞後門,進後殿給桃華診脈。雖然麻煩一些,卻避免了閒話。
這會兒蔣老太爺給桃華診完脈,自然是從後門出來。後門自然是比前門要僻靜許多,除了皇帝特地調來守門的幾名內侍,便再無旁人了。沈數又往前走了幾步,估摸着內侍萬不能再聽到他們談話,這才淡淡道:“伯祖父這一去,不知伯祖母怎樣?”
蔣老太爺腳步一滯,也緩緩道:“你都知道了?”
“是。”沈數負手望着前方。已經是春末,皇宮裡花紅柳綠,一派生機,真有些新朝新氣象的模樣。
蔣老太爺深深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向沈數深深拜了下去:“我向王爺請罪——”
沈數一伸手扶住了他:“並非伯祖父所爲,又如何請罪?”
“我是一家之主,既無能教妻,又無能救弟,難辭其咎。”蔣老太爺苦笑了一下,“我去了,於氏自然也要跟着。只是我那不孝子的確不知此事,還請王爺不要遷怒於他。”其實他說這話的時候,也知道沈數不會對蔣鈞做什麼,否則他只要把這件事告訴桃華,蔣鈞那前程也就沒了。
“桃姐兒對鬆哥兒還是頗爲照顧的。”沈數淡淡地道。蔣老太爺夫妻一去,蔣鈞與蔣鬆華都要守孝三年,之後蔣鈞能不能再起復他是不管的,不過蔣鬆華那裡,倒還可以照顧一二。
“多謝王爺——”蔣老太爺又深深拜了一拜。他死了,蔣鑄當然也要守孝,剛外放的官兒也就沒了,不過他夫妻兩個都是精明人,又跟於家毫無瓜葛,將來要起復也還容易的。
沈數微微點頭:“桃姐兒現在身邊離不得人,本王就送伯祖父到這裡了。這些日子,蔣充媛也時常打聽伯祖父的消息呢。”倒是蔣杏華那邊,除了頭一天來過,之後就一直很安分,大約是王充容真把她給勸住了。
“梅姐兒——”蔣老太爺搖頭苦笑。蔣鈞生的這些兒女,除了一個蔣鬆華之外,都繼承了他們夫妻兩個的小聰明和不安分,偏偏又不是真正的睿智,“想來過些日子她知道消息,也就死心了。”父兄守孝三年,蔣梅華的青春也就徹底消磨過去了,再也沒有不安分的資本。
“倒是杏姐兒,其實倒沒有什麼壞心……”蔣杏華就像一棵草,從來也沒人去給她澆水,不長歪已經很難得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棵草而已,就算長歪也沒什麼用。
沈數又點點頭:“若是安分的人,皇上總還顧念一二。”蔣杏華若能好好陪伴王充容,日子也不會難過。
蔣老太爺與他道別,走到宮門處,便聽後頭有人氣喘吁吁地喊:“老太爺——”
能在宮裡這麼喊他的,只有蔣家的人,蔣老太爺不必回頭就知道肯定是蔣梅華的陪嫁丫鬟。但他並不去看究竟是誰,只是加快腳步出了宮門,毫不猶豫地走了——宮人不能出這道宮門,雖然不過是一道門檻,也是天淵一般。
蔣府這些日子也是門庭若市。於黨被清算,那些當日跟着於閣老的官員自是以謀逆之罪抄家下獄,然而於黨佔據半壁朝堂多年,哪個官員敢說自己與他們毫無瓜葛?這些下獄官員自是還要審訊的,審訊之中難免牽枝扯蔓,又拉出許多事情來,誰敢說不會有什麼事牽扯到自己呢?
說起來這些事,全看審訊官員如何做了,有些事情若不深問也就混過去了,又或者雖問出來了,卻在上報之時略寫得輕些,有於黨覆滅在前,皇帝或許也就一帶而過不加細究。若是審訊官員不肯放過,硬是深挖細問,這結果怕就截然不同。
審訊之事,自是刑部與大理寺協同辦理,於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自然就成了搶手貨。
蔣錫自年後入大理寺,宮變當日他雖然沒有像御史們一般跳出來指斥於閣老,但也沒有跟從於黨。何況人人皆知他的侄女和侄女婿立下大功,如今他在大理寺,簡直就是炙手可熱,不知有多少人想方設法地找門路託人情,只想往他眼前湊一湊。
蔣老太爺遠遠就看見了自家門口那些車馬,頓時厭煩地皺起眉頭:“從後門走!派人去衙門裡看看,找着你老爺就告訴他,我快死了,讓他回來給我準備喪事!”
跟着他的小廝甘草知道他心裡不痛快,故而也沒把這話當一回事,服侍他回了百草齋,就出去往大理寺去了——雖說老太爺說的是氣話,但他做下人的,總要把原話傳到了纔是。
蔣鈞這些日子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他是決心要狠審於黨的,有些東西該挖就要挖出來,不挖出東西來,怎麼賣人情呢?何況,有些人也該下來了,這些年他也認得幾個後起之秀,若能借這機會把人託上去,說不定繼於黨趙黨之後,也會有蔣黨呢。
當然,他並沒有把持朝堂的野心,可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他這個大理寺少卿總不能做到死對不對?將來還要往上升的時候,也需要有人替他搖旗吶喊,造造聲勢啊。
誰知道他這邊幹勁十足,那邊親兒子先來給他潑冷水了。蔣鬆華從前幾日就跟他說如今家中門庭若市不是吉兆。蔣鈞也知道這樣子太扎眼,但兒子說什麼不是吉兆,這也實在是太喪氣了。
現在好了,兒子還沒擺平呢,老爹又要作怪,他這裡還辦着差事呢,就來說什麼叫他回去辦喪事!這一老一少的,簡直是存心不讓他好過。
然而孝道大如天,既然家裡來人這麼說了,他也只有放下手頭的差事,肚裡罵罵咧咧地回去了。待回了家,一進百草齋,卻見蔣老太爺正在整理案頭的手稿,哪有個快死的模樣?這股子氣頓時衝頭而上,勉強忍耐着道:“父親是哪裡不適?”
他說話的口氣不怎麼好聽,也做好了蔣老太爺絲毫不理睬他的準備,誰知蔣老太爺這次竟擡頭看了他一眼,和緩地道:“回來了?”
蔣鈞頗爲詫異,口氣不自覺地也緩和了下來:“兒子聽甘草說,父親身子不適……”
“是快死了。”蔣老太爺淡淡地道,將案頭整理好的一迭冊子交給甘鬆,“把這些送到二房去。這是我一生所學,也唯有交給老三一家子,纔不算白費了。”
這話說得蔣鈞又有些不自在起來,正想着要不要說點什麼,就聽外頭有人急切地道:“老太爺怎麼了?”一掀簾子,於氏扶着丫鬟走了進來,一見蔣老太爺好端端地站在那裡,先是鬆了口氣,隨即又惱怒起來:“這些奴才怎麼胡亂傳話,怎麼說老太爺——”說老太爺要死了呢?
“是我讓人去傳的。”蔣老太爺示意房中下人全部出去,又把門關好,才道,“我沒幾天可活了,外頭那些人,也該散了。”
蔣鈞先是嚇了一跳,等聽到後頭又有些不悅起來:“父親若是爲了這個,其實也不必危言聳聽。兒子如今不過是爲皇上辦事——”
蔣老太爺打斷他:“你是不是忘記了,咱們家裡也有於氏之人。”
這句話一說出來,於氏的臉色頓時慘白,蔣鈞也怔住了。說實在的,因爲於氏一支離於閣老遠些,自從蔣梅華小產之後雙方又勢如水火,以至於他都忘記了,原來他的母親和妻子也姓於呢。
“但咱們家——”蔣鈞窒了片刻,就想要辯解,“皇上也知道……”
蔣老太爺再次搖搖手打斷他的話,轉向於氏:“到了如今,有些話也該讓老大知道了。究竟是你來說,還是讓我說?”
“什麼?”蔣鈞眼看於氏的臉色白得跟紙似的,又有些心疼不滿,又有些惶惑起來,“究竟——是什麼事?”
蔣老太爺看着於氏慘白的臉,緩緩地道:“就是你母親害死先賢妃,並嫁禍給你叔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