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被扶上馬車的時候走路才正常一點兒,萱草抹着眼淚給她揉腿:“幸好王妃來了,不然姑娘再跪幾天,怕這腿都要廢了。”幸而劉家院子裡是土地,並沒有鋪石板,又是夏日裡,也不怕寒氣侵骨,否則陳燕會更慘。
曹氏也是眼淚汪汪的:“桃姐兒,我,我給你磕頭……”她接到鋪子裡夥計報的信,就知道自己是救不出陳燕的,若是桃華不肯幫忙,就什麼都完了。萬想不到桃華居然能讓陳燕跟劉之敬和離,要知道夫妻和離,嫁妝還歸女家,這就是陳燕的私產,日後不管再嫁還是自己過日子都有個底氣。
“姐姐——”陳燕到這會兒纔敢相信自己真的離了劉家了。
桃華擺手打斷了她:“你已經改回陳姓,不必再叫我姐姐了。蔣家你也不能回,先在外頭找個地方住下,過幾日養好了腿,你就回江南去吧。”
曹氏張着嘴愣住了:“桃姐兒——”她女兒和離了,不是正應該回家嗎?
桃華並不理她。她是可以幫陳燕離開劉家,但並不代表就是要把陳燕接回蔣家去。是皇帝下旨讓陳燕復了原姓,那就意味着她跟蔣家再沒什麼干係了。
何況劉之敬所說的話也不無道理,他才丁憂沒了官,陳燕就和離了,如今這世道對女子苛刻,難免有些人私下裡議論。若是陳燕堂而皇之又回了蔣家,就要連累到蔣家的名聲了。桃華自己是出嫁女倒也罷了,可還有個蔣柏華呢。
“先去三條衚衕那邊吧。”那是沈數從前在京中的私產,院子不大,讓陳燕住住足夠了。
“姐姐,我,我知道錯了……”陳燕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求姐姐別趕我走。”
桃華真是看不上她這副樣子:“話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不必多說,有精神倒是好生想想,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江南那邊離得遠,不會知道你在京裡的事,將來回了那邊,再嫁個人也容易。”陳燕這樣子,也不指望她能獨立什麼的,將來嫁個良善人家過平安日子就是她的大福氣了。
陳燕呆坐着,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回江南,再嫁個人?縱然江南離得遠,沒人知道京城裡的事,可她再嫁又能嫁到什麼好人家呢?
然而這個時候,她除了聽桃華的安排,又還能怎樣?嫁妝還在劉家,還指望着桃華替她拿回來呢。這一輩子她都是聽別人的安排,唯一自己做主的這一回,還敗得如此之慘,她是再不敢自己拿什麼主意了。
曹氏哭哭啼啼,一路上都在絮叨陳燕命苦,一邊絮叨一邊拿眼偷看桃華,卻又不敢直接說什麼。桃華被她哭得頭疼,索性一路都閉眼假寐,只當沒聽見。
三條衚衕的房子雖沒人住,春華軒掌櫃卻按時派人過來打掃,也是乾淨的,只需稍加收拾就能歇下。桃華拿了銀子出來叫人去買些柴米肉菜,順便將茯苓也拎了下來:“這是你的人,你自己處置吧。”
曹氏早就忍不住了:“這樣賤婢,打死就是了!”她女兒受苦,這賤婢倒去勾搭劉之敬。
茯苓自被綁上就很老實,因此兩個婆子倒也沒有堵她的嘴,這會兒聽了曹氏的話,頓時叫嚷起來:“奴婢並沒做什麼,不過是老太太叫奴婢去伺候老爺的,姑娘都不敢跟老太太說個不字兒,奴婢一個下人又能怎樣?”
曹氏頓時語塞。陳燕抹了把眼淚,恨恨道:“你還要強辯!我在院裡跪着,你倒鑽進屋裡去了,是想做什麼!”
茯苓哭道:“天地良心,我不過是想替姑娘說幾句好話罷了。若是我跟老爺有了什麼,天打五雷轟。姑娘若不信,只管驗就是了!”
要說這話她還真的不算完全說謊。一個奴婢,身契還捏在陳燕手中呢,茯苓並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做什麼,一時也沒有野心想什麼東風壓倒西風的事兒,她只不過是不想陪着陳燕在院子裡暴曬罷了。
這說得陳燕也沒詞兒了,半晌才恨恨道:“橫豎我是不能留你了,索性賣得遠遠的,也省得我看着心煩!”
曹氏在旁幫腔道:“就是!你縱沒有跟劉之敬有什麼,也不是個忠心的。這會兒還叫的哪門子的老爺,難道還想回劉家不成?明兒就叫個牙婆來,將你賣得遠遠的,看還作不作妖!”
茯苓萬沒料到桃華這一來,雷厲風行的就給陳燕和劉之敬辦了和離,如今劉之敬庇護不到她了,不過她腦子轉得快,立刻就轉過身來向着桃華磕頭:“王妃,奴婢一時糊塗——只是求王妃看在奴婢爹孃和弟弟的份上,饒奴婢這一回……”
她這麼一說,陳燕和曹氏纔想起來,茯苓雖然跟着她陪嫁到了劉家,可她的家人卻是跟着桃華的。陳燕腦子轉得快,連忙道:“她本來就是姐姐的丫頭,還交給姐姐處置吧。”
桃華也無可無不可。不過茯苓到底是三七的姐姐,把她打發到莊子上去安安分分地過一輩子,也算是照顧三七一家的情緒了:“把她帶出去吧。”
“姐姐,我——”陳燕眼巴巴地看着桃華,“爹爹如今在哪裡,身體可好?”
“好。”桃華簡單地回答了一句,“你歇着吧,等腿養好了,我叫人送你回江南老宅。”蔣錫離開京城的時候她沒來送過,之後幾次見面,她也從來沒向桃華問過蔣錫的情況,現在想起來了?
陳燕眼睜睜看着桃華離開,真是欲哭無淚:“娘,怎麼辦?”
曹氏能有什麼辦法?連她生的兒子,現在都是十天才能見一回了,蔣家如今是養着她,可是她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陪着掉了幾滴眼淚,勉強安慰道:“你且回去住些日子,等你爹爹回來……”
等蔣錫回來又怎樣呢?難道桃華說把人送走,蔣錫還會再發話將陳燕接回來不成?母女兩個面面相覷,心裡都明白,陳燕這一走,如果沒什麼事,大約是永遠都不會再回京城了。
這母女兩個執手相看淚眼的時候,桃華的馬車已經出了三條衚衕。迎面過來一陣風,帶着一股子滷肉的香氣,桃華忽然想了起來:“這附近不就是李家滷肉鋪?去買幾斤滷肉,王爺愛吃那個。”
這個滷肉鋪還是沈數跟她提起過的,說鋪子雖小,卻是祖傳的手藝,滷肉乃是一絕,若不是他這房子買在這裡,春華軒掌櫃時常出入,還找不到這份兒美味呢。
薄荷答應着就要下車,玉竹機靈,連忙道:“姐姐坐着,我去。”
她年紀小身子靈活,沒等薄荷動,就先溜下車去了。薄荷忍不住笑道:“這丫頭倒機靈——”話猶未了,忽地咦了一聲,“王妃瞧那邊,那個是不是——”
桃華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穿着老綠衫子的婦人在街邊上拿着幾枚銅錢買燒餅,臉卻不由自主地轉向滷肉鋪的方向,似乎被那肉香氣吸引了。
賣燒餅的老者年老話多,見她這樣便笑道:“李家滷肉鋪的滷豬肉最好,娘子去買半斤,切碎了夾在我這燒餅裡,那可是美味!”
這婦人身上穿的衫子是綢的,頭上卻只有一根素銀簪子,顏色還有些發烏,顯然是舊的。雖然她看起來比從前臉頰豐盈了些,但桃華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正是張氏!
“她怎麼在這兒?”薄荷看見她就一肚子火氣,“不是有人安排着進京來告狀嗎?身上還穿着綢衫子呢,怎麼自己出來買燒餅了。”
張氏衝着滷肉鋪看了片刻,最終還是隻拿了那幾個燒餅,又取了攤子上配燒餅的一份鹹菜,便轉身順着街道低頭走了。
“嗬,這是怎麼了?”薄荷又是解氣又是疑惑,“不是說蟬——還給了她銀錢嗎?”怎麼就至於過上啃燒餅就鹹菜的日子了?
桃華看着張氏的背影,嘆了口氣:“如今她沒用了,自然不會再有人管她。”當初安排她來京城的那些人,哪裡又是爲了給她伸什麼冤呢?如今眼看着撼動不了她這個郡王妃,張氏就失去了價值,還有誰會管她?
京城居大不易,至於之前蟬衣給的那些銀票首飾,大理寺只要說這是證據,派人取走,張氏就身無分文了。看她身上的衣裳多半是之前那些人置辦的,可如今頭上連個像樣的簪子都沒有,就可知眼下過的是什麼日子,怕是連回西北的路費也沒了吧?
“活該!”薄荷覺得很解氣。
“不過是無知罷了。”桃華搖搖頭,“讓王爺往大理寺遞個信吧,這案子也該結了。”
“王妃難道要去大理寺?”薄荷嚇了一跳,“這事兒不已經過去了嗎?”
“這麼拖着也不是個事兒,結了它吧。”桃華看了看窗外,張氏的背影已經消失了,“也讓她回西北吧。畢竟是死了丈夫又死了兒子,總要給她個明白。”
於是,安郡王妃誤辨病症、用藥致死一案,在拖了兩個月之後,終於審結。
安郡王妃本人沒有到大理寺,來的是跟着她去了西北,並參與了治疫的太醫顧叢。
顧叢在大堂上呈上了一箱醫案,這些顯然並非出自一人之手的醫案裡記錄了大量病人的情況,並且很清楚地總結了各種不同的炭疽病症的發展程度。
這些醫案有的字跡乾淨漂亮,有的卻寫得歪歪扭扭,然而不論字跡如何,格式卻是一致的,其中所描寫記錄的方式更是極其相似,但又與一般的醫案頗有些不同。
“這都是西北參與治疫的郎中所記。”顧叢將醫案一一展示出來,最後出示了一卷書冊,“這是根據醫案所總結的此次炭疽疫病的發病原因、幾種不同的症狀,以及各症狀的分級。”
他這幾句話裡用了好些衆人都不熟悉的說法,但看他本人說得十分流利,顯然已經適應了這些詞兒:“按書冊上的總結,張氏之子春生,彼時已經病極重,藥石罔效。如不試用新藥,再過六個時辰也將不治——之前已有十餘人,皆是經歷了此等狀況之後,陸續在六個時辰之內死去。”
說着,他翻出幾本醫案擺開:“這裡每一例病案之後,都有接治該病患的郎中籤名畫押。大理寺如有疑問,可提人證來問。”
這還問什麼問啊?整整一箱子的醫案擺在那裡,字跡各自不同,墨跡也有濃有淡,甚至寫字的紙都不一樣,但看墨色深淺程度,的確都已經相隔約有半年之久。這些東西,就算是有心人說是僞造的,長點腦子的人也不肯相信。
至於說提人證來問,那就更沒人會那麼幹了。人家安郡王府既然敢說這話,就是根本不怕你問。再說西北千里迢迢的,提個郎中過來……你願意幹你就去幹吧。
大理寺卿左右看看,輕咳了一聲:“顧太醫,這醫案似乎與一般醫案有些不同。”
“這是安郡王妃所制的格式。”顧叢點點頭,“從西北疫情報到京城,安郡王妃人雖還未到西北,已經先傳信給西北一衆郎中,所有病者均需按此編寫醫案,以備查看。”
說實在的,這也就是在西北了。當時郎中們忙得焦頭爛額,天天都看着屍體被擡出去,甚至還有郎中本人被感染不治的。突然之間又多了一項編寫醫案的活計,甚至這樣的醫案從前根本沒見過,最開始寫的時候只覺得十分麻煩,若不是定北侯在西北威名赫赫,恐怕根本不會有多少人肯寫這東西的。
然而治疫治到一半,大家就發現寫這東西的好處了,甚至有人感嘆,若是從前自己行醫之時就知道如此編寫,不但日後查起來方便得多,而且萬一有病人上門鬧事說自己診斷有誤,這也有據可查。
做郎中的,有幾個沒遇到過病人上門大鬧說治壞了人的?尤其是世代行醫的,少不了這種事,很多時候分辯不清,只得賠上銀錢息事寧人。若真是有了這個,哪怕要打官司也算有個憑證啊。
故而如今,這醫案已經在西北流行起來了。當然,這般的寫醫案,紙是一項不小的消耗,但郡王妃說,今後可向前來就診的病人收取一定的醫案“工本費”,這費用明碼標價,專用於醫案用紙。開始的時候病人肯定不會理解,但寫好的醫案可以一式兩份,病人手中也拿一份,對雙方都有好處,慢慢的大家自會接受。
這又不得不說說在西北推行新事物的方便之處了:有定北侯府在,何況提出這編寫醫案的又是安郡王妃,因此除了有些窮苦的人家之外,竟沒多少人有二話。
當然了,安郡王妃也說了,窮苦人家本來就連病都看不起了,又哪裡再拿得出一筆工本費來,此事應酌情減免,或郎中們可每年輪流義診一次,專爲這些實在窮苦的人診病。這個叫做什麼“福利”?
福利大家不懂,但這種事是積德的事,其實郎中們早就有在做了。如今安郡王妃將此事公開提了出來,凡是義診的郎中都能讓衆人皆知,也是揚名的大好事,倒是皆大歡喜。
今日的審案,應安郡王妃所請,乃是公開審理。雖然不是像戲文裡說的那樣,能讓老百姓都在門外聽着看着,但也的確有不少非三司之人前來。太醫院就來了好幾人,其中包括院使大人。此刻聽了顧叢唸的醫案,便連連捻着鬍鬚點頭。他旁邊一名太醫便道:“這法子極好,尤其是治疫之時,該疫究竟如何,一目瞭然。若是下次不幸再遇此事,人人心中都可有數,不致手忙腳亂。”
治疫這種事,爲什麼挑起人選來總是困難,其中一條就是因爲得要有經驗的人去纔不致忙亂失措。可是疫病也不是隨時可見的,所以有經驗的人少之又少。可若是每次疫病都有如此詳盡的資料可查,那下次再有疫情發生,即使治疫之人未曾親身經歷過,心裡也會有數的。
另一名太醫則道:“就是不說治疫,平日裡將這醫案編寫好了,日後若是病者有些什麼說法,取出醫案一觀便知是非對錯了。”
這人說得含蓄,但大家都聽明白了。這定然是家裡被病人生過事的,因此特別的有感而發。
顧叢取了幾本醫案,轉身遞到一旁的張氏眼前:“這裡有數人與令郎年紀相仿,病情相同,皆是在病到如此程度之後便藥石罔效。王妃正是據此才斷定令郎已經不治,問你是否用青黴飲的。你若不信,這些醫案俱可爲證。編寫醫案的郎中,只要大理寺召詢,都會前來作證。”
張氏並不識字,自然看不懂送到眼前的那些東西。她也不通醫術,甚至連顧叢說的有些詞兒都鬧不明白是啥意思。然而到了這會兒她也漸漸明白一點了:病到她兒子的那個地步,大家都說是治不好了,若是安郡王妃不用那什麼藥,別的郎中大約也——不會再用藥了,她的兒子,死定了。
“春生……”張氏喃喃地叫了一聲,腿一軟坐倒在地上。這半年來她一直是被一口氣支持着——憑什麼郡王妃就說她兒子沒救了呢,明明當時還活着的。她就是要討個說法,所以才一直活了下來。可是現在,這麼多人都說她兒子當時死定了,就算,就算這不是真的,她也找不到什麼地方可以討個說法了。
顧叢半是憐憫半是厭煩地看了張氏一眼,終是嘆了口氣:“郡王妃讓人送你回西北。你還年輕,回去撿個妥當人嫁了,好好過日子吧。”
安郡王妃用藥致死人命案審結,在京城的街頭巷尾迅速就傳開了消息。拋卻那些閒人,首先激動起來的就是京城的郎中們。誰家沒遇到過這樣的事啊,郡王妃這醫案編得好啊!只是誰也沒能親眼看看,這醫案到底是怎麼個寫法,得趕緊去打聽啊。
不過,用不着郎中們四處去尋門路託關係,太醫院和惠民藥局很快就貼出了佈告,上頭寫明瞭郡王妃所編寫之醫案的格式要求,甚至還標明瞭如此編寫的原因與好處。極詳細的一份佈告,密密麻麻寫了好幾大張紙,就貼在惠民藥局外頭,誰都能去看。
“人可真不少。”沈數坐在惠民藥局斜對面的一家茶樓上,往窗外看了一眼,轉回頭來笑着對桃華道,“惠民藥局前頭從來沒有過這麼多人。”連帶着周圍茶樓飯館的生意都好了,畢竟總得前頭的人看完了,後頭的人才能上去,有些人來得晚了,得等大半天呢。
桃華搖了搖頭:“惠民藥局從來就沒有起到過應該有的作用。”頂着個惠民的名頭,沒幹過多少事。
“你莫非是想整頓惠民藥局?”沈數聽出了桃華話裡的意思,“這可不是一天兩天能成的。”
桃華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這種事,我做不合適。”她畢竟只是個醫生,不是個改革者,如今提出的這些條款不過是照搬了前世的某些成規罷了,“何況,陸盈也快到生產的日子了。”已經提心吊膽了□□個月,就差這最後一關了。
“西北那邊怎麼樣了?”前幾天又是種痘又是打官司的,什麼也顧不上,現在種痘已經上了正軌,官司也結束了,她纔有工夫問一下西北的事。
沈數微微一笑:“如於閣老所願。”西北軍撤了幾個將領的職位,於閣老如願以償地插了人進去,接管了一部分兵馬。
桃華仔細看了看他的表情,確定他是真的在笑,便鬆了口氣:“看來,舅舅都安排好了?”坐在那個職位上就能領兵嗎?兵要是這麼好帶,當將領的都要笑死了。
沈數剛要說話,玉竹從樓下跑着上來:“王妃,宮裡送來消息,陸才人提前發動了!皇上召您立刻進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