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兒嘀咕什麼?”
我做了個要多假有多假的笑臉,大聲宣佈:“沒事!我好得很!”然後拉着唐寅的袖襟,毫不掩飾地撒嬌:“伯虎,人家餓了,我們走吧。”
唐寅微微一怔,溫柔的笑笑,“好好好,這就走。”轉頭對祝枝山說有近路可以回家,就帶着我先走了。
路上,他牽着我的手,似漫不經心的問我在想什麼。
“想,想晚上吃什麼。”
“我卻看你心不在焉的。”
“心在肚裡就行了,在‘焉’上幹嘛!對不對?”我很誇張地搖着唐寅的手,“人家真的餓了,快走了啦!”
唐寅寵溺的笑笑,眼中溢滿了柔情,“真拿你沒辦法。”
第二天,我本以爲會是平靜的一天,好吧!我承認沒有周瑤曦來搶風頭,會是平靜的一天,可結果並非如此。早晨剛上課,芷芙便大膽的來書院找我,單這一露面,我便名聲鵲起。周臣坐在書案後,輕輕嘆息,那眼神分明再說:現在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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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喲!好可愛姑娘呀,誰家的呀?”
“沒想到張嫣豔福不淺啊。”
“那是蕭亞軒軒主的貼身侍婢,還不算什麼,那軒主瀟湘纔是個絕世佳麗!”
“蕭亞軒?”
“對!就是天然居往前那家清新典雅的茶樓。聽說瀟湘以前是天香樓的紅牌姑娘,蘇州第一的花魁娘子呢!”
……
我皺了皺眉,這幫男生怎麼比家庭主婦還“事媽”呢?嗤,究竟是嫉妒還是飢渴啊!朱佑樘、文徵明多少知道我和蕭亞軒的關係,表現沉穩。唐寅也是一臉詫異的看着我,我奉還一個無知的笑容。心知瀟湘主動派人,還是派芷芙大膽來書院找我,必是有事,急事,大事。
我站起身,小聲和唐寅說瀟湘知道我是女兒身。聽完他的囑咐,向周臣深施一禮,匆忙離去。
一出書院,我就按耐不住問芷芙瀟湘找我何事。
芷芙無知的搖搖頭,“這幾日軒主總往無柳街跑,芷芙想,大概和那邊有關。”
難道是玉凝贖身之事有着落了?我一高興,腳下步伐輕快起來。
“姐姐找我嗎?有好事吧!”推開屋門,朝裡喊去。
瀟湘看着一臉喜慶的我,先打發了緊趕慢趕跟在我身後的芷芙。芷芙有點失落,抿嘴看着我聽話的下去了。瀟湘熱絡地拉住我的手,“嫣兒快快進來!”
“姐姐找我何事?”
“不是我找你,是她!”
我順勢看去,一個妖嬈豔麗的紫衣美女慵懶地靠在貴妃榻上,正眯起勾人的美目細細打量着我——豔情?我深吸一口氣,做賊心虛地往後挪了一步——轉身開溜,卻被豔情叫住,“喲!花魁娘子,見了‘老朋友’怎麼連招呼聲也不打呀?”
我站穩腳跟,朝天翻了個白眼,“不知豔情姑娘找在下來所爲何事?”
豔情像主人一樣一張手,嬌笑着請我坐下。
我看了眼一臉無辜的瀟湘,嘆息一下,無奈坐到了椅子上。
豔情雙手奉茶,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大口喝着,“豔情姑娘有何事賜教,就請直說,拐彎抹角實非在下所欣賞。”
豔情不含糊,坐直身子一本正經的說要和我談樁買賣。
和我談買賣,和一沒錢,二沒權的小老百姓談,有沒有搞錯?我趕緊打太極,“姑娘另請高明吧,比如瀟湘姐姐。”
“瀟湘姐姐自己的蕭亞軒都打理不過來,哪裡還有多餘精力?”
“那爲何是我?呵呵,在下受寵若驚。”
豔情笑着爲我戴起了高帽子,說我不是個甘於現狀之人,有雄心抱負,更是滿腦子古靈精怪想法。與我合作,穩賺不虧!
我笑了,“豔情姑娘對在下如此有信心,在下倒不好一口回絕了,請姑娘先說說你的想法吧!”我的打算是在唐家坐吃山空不是辦法,不如先聽聽豔情的主意,這個女人聰明我是知道的。
“豔情想買下百韻樓,重新裝潢,客迎八方。”
百韻樓?我挑挑眉毛,不就是“百花盛宴”那個地方嗎。因問:“房契地契百八十兩綽綽有餘。以豔情姑娘在無柳街今時今日的地位,該是拿得出的,何須與人合作,豈不多此一舉?”
“哪裡夠?經‘百花盛宴’一役,如今百韻樓被不止一家看中。房契、地契炒到了300兩,加上修繕和購置用具、僱傭人員怕是又得30、40兩銀子!”瀟湘坐到我身邊說道。
“300兩?有沒有物價觀念!那裡不是不明不白死過很多人的‘陰宅’嗎?不吉利得很。”
豔情臉色一沉,馬上掩飾得天衣無縫,發出一陣悅耳的笑聲,“呵呵,故此豔情才需與張公子合作啊!相信張公子定有辦法創收增盈的。”
“我看姑娘換處地方吧,300兩足夠買下4個天然居了。”
“可惜豔情鍾情百韻樓,只想買下它。不瞞公子,豔情2來苦心經營,折下來也有300兩銀子,將將夠買下,卻無法承擔其他費用,所以才冒昧請張公子合作的。”
哇塞~小富婆啊,很會斂財的說!我口中不鬆多問了幾句,探探豔情的合作誠意。
“只因張公子曾說百韻樓自己不願再荒廢下去,物盡其用。豔情想想是這個道理,若是讓百韻樓落入他人手中,白白糟蹋了好地界,豔情是萬般不願的。”
豔情說得在情在理,但我總覺得話中有話,有所迴避。淡淡一笑,“合作的前提是雙方開誠佈公,志同道合。姑娘對在下‘處處留心’,在下如何與你合作呢?”
豔情聞言,拋出最後的籌碼,“張公子想知道什麼?”
我漫不經心地說:“關係,豔情姑娘和百韻樓的關係。”
“張公子與豔情合作,答案自會揭曉。”豔情不示弱,眼中盡是精明。
“呵呵,這麼說來,爲了心中疑惑,在下只能選擇與姑娘合作了?”
豔情不置可否的笑笑,問我有何條件?
“房契、地契必須有一樣以我的名義買下;百韻樓收入你我二一添作五,對半分賬;另外店鋪的營運、人員由我全權負責,我要做個CEO試試,呵呵,這個專有名詞姑娘不需懂得。而賬目可由姑娘把關!”
我的條件非常苛刻,可豔情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好,全依公子。不過,豔情也有三個條件,第一,簽署我們間的合作協議;第二,百韻樓不能改名,並按我的意思改建;第三,對外只稱是張公子買下了,切不可透露我們間的合作關係。”
“可以!”我也爽快的答應,心中猜測,這第三點怕是豔情選擇與我合作的真正原因。很快,瀟湘做中人,我和豔情簽下了一式三份的合同,我們三人各執一分。
“豔情以茶代酒,預祝合作順利!”
我舉起茶碗,莞爾一笑。放下茶碗,伸出右手,豔情不明所以,也學着我的樣子伸出了右手。我毫不客氣地抓住握了兩下,笑着解釋道:“這是我家鄉的禮儀,表示平等友善、互利愉快!”心中感慨:天啊,這是手嗎?柔若無骨,綿軟嫩滑,真真的柔荑呀,傳說中的柔荑呀!
豔情微微眯眼,反握住我的手,玩味的一笑,別有深意,“好遠的家鄉啊!”
我聳聳肩,“是啊,非常遙遠,空間遠,時間更遠。”
瀟湘一撇嘴,分開了我和豔情,不滿地抗議:“嫣兒別打啞謎了,害我都聽不太懂。”
“唉!姐姐也有不懂之事,難得,難得。”
瀟湘雙手環抱,“哼,你個小丫頭,真會弔人胃口!我還沒問那日你爲何跑去替玉凝妹妹上臺表演,害我險些從樓上摔下來。”
“哎呀~都是意外,過去就算了,不提了。”我不想在豔情這個真正的花魁面前,提起那段負罪的不光彩歷史。
難得豔情善解人意,沒有追問,只說還需籌措錢款,相約明晚在蕭亞軒共商大事,便蓮步輕盈的離開了。
瀟湘讓我去天香樓坐坐,說玉凝這兩日差人尋我很多回。
“可我最近比較忙啊。”
“忙?莫非,莫非嫣兒要參加‘六藝’和‘文鼎’間才藝比賽?”
“湊個數而已。”
瀟湘一捂額角,相當頭疼,“嫣兒,你個女兒家去書院讀書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如今還要當衆上臺,我看你日後如何脫身?切莫步我們的後塵,被聲名所累。”
“當我願意呀!”我一嘟嘴,“我也想獨善其身過自己的小日子。可偏偏惹了禍,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嫣兒還應下?”
“奇怪了啦,姐姐大費周章,牽線搭橋,不就是想我應下來嗎?”
瀟湘嘆了口氣,“豔情一個人走到今天不易,背後的故事怕是比上玉凝妹妹的還要曲折艱難。同是無柳街出身,我們在世人眼中是無情無義的□,若是彼此不幫襯一把,還有誰肯真正幫助我們?不嫌棄已屬難得。”
我沉默,青樓女子即便走出了那個最卑賤的職業,也要一生一世揹負着不貞不潔的罵名。在這個崇尚貞潔牌坊的男權時代裡,不是簡簡單單一個“累”字能形容的。我見時辰尚早,起身告別,轉去天香樓了。
玉凝一見我來,美滋滋的迎了上來。
“連發12道金牌神叨‘呼’我來,所謂何事?”
“哼,沒事人家就不能找你嗎?”玉凝假意嗔道。
“小姐呀,我可有事!實在抽不出身,若是沒事,我就走了,不,吃完飯再走!”我沒忘記民生大計。
“吃吃吃,嫣兒就知道吃!真不知你每日竟忙些什麼,嗯,本想謝謝你的禮物。”
“就這事?那我不是白來了。”我說得無心,卻是實話。
玉凝臉色一沉,不再吭聲。我蒙了,好好的氣氛又被自己這張臭嘴破壞了。趕忙撒潑打諢閒逗了幾句,往日全靠這招過關,而玉凝也吃這套,笑一笑,就“多雲轉晴”了。不過,今天的情況似乎不對,臉色依舊陰晴不定。
良久,在我快口吐白沫,感嘆江郎才盡的時候。玉凝突然轉向我,正容道:“嫣兒若是認爲白來一趟,卻是玉凝未盡到地主之誼。”
“不,不,我沒……”我急忙擺手。
玉凝按下我的雙手,異常認真地問:“嫣兒想聽故事嗎?”
“聽~故事?”
“對,一個女子因何淪落青樓,成爲人人不恥的娼妓的故事。”
“你的?”我小心追問,聲音不自覺輕柔下來。
“如果,如果不方便,或者不願講,我想,沒問題。”
“沒有不方便,沒有不願意。只是我的故事太簡單,或許,嫣兒還會覺得無聊。”
“不會的!我洗耳恭聽!”開玩笑,我憋足了2個月想問不敢問的問題,如今答案自己揭曉,當然得傾耳細聽了。
“其實,我早想對你說,這塊大石壓在我心上太重太久。有時,我連呼吸的力量都沒有。但嫣兒生性耿直,我當初不對你講,是怕你會因此惹禍上身,玉凝,玉凝不能再害人了……”
玉凝望向窗外,目光中是說不盡的痛楚哀怨。銀鈴般的聲音難掩悽苦,娓娓道來一個血淚斑斑的故事:
玉凝本是蘇州城裡一戶書香門第的獨生女兒,自幼受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她的父母待她如珠如寶,疼愛有加,而她更有一個“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的“他”。從兩小無猜,到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彼此將對方視爲今生今世的鴛鴦伴侶。如果天從人願,這一兩年,兩家便會過了彩禮,大紅花轎會將玉凝擡進“他”家大門,結成親家,從此舉案齊眉,永結秦晉之好。奈何天有不測風雲,大約兩年前,也就是玉凝14歲那年,她們全家去應天府訪親。自此,掀開了悲劇的一頁。
玉凝天生麗質,豆蔻年華便長得如花似玉,嬌小玲瓏。在南京桃花林遊玩時,剛巧被在此遊賞的南京禮部侍郎萬翼撞見,驚爲天人。萬翼乃是當朝首輔吏部尚書兼太子少保,號“萬歲閣老”的萬安之子。萬翼子承父行,更是“青出於藍”,平素便紙醉金迷,驕奢淫逸,到處拈花惹草,見了玉凝喜不自勝,便想據爲己有。遂派人打聽了玉凝親戚家的住處,讓人帶着聘禮去提親,欲收玉凝入府做個侍妾。玉凝心有所屬,情有所鍾,而她的父母都是飽讀詩書之人,不是攀附權貴之輩,便謝絕了萬翼的“好意”。萬翼惱羞成怒,不想一個小丫頭片子膽敢拒絕自己,便設計玉凝的父親惹了官非,入獄受刑。玉凝一家上下四處奔走,祈求能夠救出她無辜的父親。可官官相護,又哪裡有人敢去得罪權傾朝野的萬氏外戚。可嘆玉凝的父親,一介文人,終冤死獄中。
玉凝父母情深義重,自她父親冤死後,她母親便鬱鬱寡歡,神情恍惚。萬翼又以玉凝黯然無神的母親要挾玉凝就範,玉凝只覺得上天無門,悲恨交加,而萬翼差到蘇州去的人此時也打聽到了玉凝的家世和她青梅竹馬的“他”。萬翼狂言,如若玉凝不嫁給自己,便叫“他”屢試不第,終身無緣仕途,不得善終。“他”是玉凝活在世上最後的希望,生命的唯一寄託。玉凝無奈,本想犧牲自己就此嫁了過去,護“他”周全。可就在那時,傳來了玉凝生無可戀的母親因不想拖累女兒,投河自盡的噩耗。
新仇舊恨,任何一個有血肉的人都不會嫁給害死自己雙親,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禽獸爲姬爲妾。玉凝誓死不從,恨得萬翼咬牙切齒,心想自己得不到,也不能讓別人佔到便宜。氣量狹小的他就將玉凝以罪人之女的名義落了賤籍,充爲官妓。哀莫大於心死,玉凝柔腸寸斷,本想一死了之,怎奈萬翼再次發難,說若是玉凝要死,便成全她和“他”做對鬼鴛鴦,要“他”一家也來陪葬。萬翼不但要徹底毀了玉凝,還憤恨的讓“他”一同感受生不如死,眼見愛侶淪爲人盡可夫的娼妓。
最後還撂下狠話——“誰敢爲玉凝贖身,便是與我萬氏爲敵!”爲了能更深刻地打擊這對情侶,萬翼不許玉凝改用花名,把她輾轉從秦淮河上賣回了蘇州府。機緣巧合,被天香樓的沈媽媽買了下來,就有了以後的故事。
只是,玉凝爲了不拖累“他”,一直隱忍至今,沒對“他”透露過半分真相,獨自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和壓力。
玉凝慢慢結束了自己的故事,滿目瘡悲,淚水漣漣。看着萬念俱灰的小可憐,我嘆息着,把她緊緊環在懷裡,任無助的淚水打溼衣衫。
輕拍她消瘦的柳肩,心中酸澀,玉凝一個本本分分的小姑娘,卻因長得漂亮引來了無數的災難。能熬到今天,到底吃了多少鮮爲人知的苦啊!活着對她來說,真不如死了痛快。老天,既然選擇讓玉凝活着,還遇到了愛管閒事的我,就請高擡貴手,讓我真正幫她吧!哪怕代價是放棄我的愛情,也請讓她和“他”有情人終成眷屬……
玉凝哭了許久,直到我半片衣服被淚水打透,才轉爲嚶嚶哽咽。金蓮正巧來送午飯,見我們緊緊相擁,一個哭着臉,一個苦着臉,驚慌失措放下食盒跑了上來,“姑娘,怎麼了?張小姐,這是怎麼回事?”
我有口難言,重重嘆息;玉凝剛張開口便連連咳嗽起來。金蓮一急,翻箱倒櫃找出一個小瓷瓶,顛顛跑了回來,“姑娘,藥!吃藥!”說着,倒出一顆精緻的褐色藥丸。玉凝接過含服,緩緩止了咳嗽。
“這是……”我指着小瓷瓶,“玉凝你有病?”
金蓮答道:“張小姐有所不知,我家姑娘自幼身子弱,心肺有損,每每用藥物維繫。3個月前,遇到一位鈴醫,給我家姑娘按四季更替、五行變化開了不同的方子,這病才日漸輕緩的。”
我恍然記起了第一次見到玉凝時,金蓮就是手提藥包的。只是後來接觸,未見玉凝吃藥,才淡忘了這茬。如今想想,該是玉凝怕我擔心,故意有所隱瞞。我搖搖頭,扶坐玉凝好生寬慰。這一餐,沒有食慾,桌上的食物只動了三三兩兩。
飯後,我惦記去城外練琴,千般不捨萬般不願的告辭。玉凝突然叫住我,讓我先別來樓裡。
“啊?”
“別多心,是我和玉萍幾個姐妹兩日後要去趟應天府。”
“去那兒幹嘛?”
“萬大人壽辰到了,應天府尹邀請我這個‘花魁’與樓中姐妹一同赴宴。”
“就那個十惡不赦的萬翼?”
玉凝點頭。
“那你……”我不免擔心,生怕她吃了悶虧或是一時想不開做出傻事。
“嫣兒放心,這一年來我都挺過了,如今有了盼頭,更會聽你的話珍惜自己,好好活着!此次外局應天府所有官員皆會參加,料他不會給自己難堪。”
“既然躲不過,就勇於面對吧!你活得越滋潤,萬大人就會越鬱悶。”我接着玉凝說。心中補充,你走幾日,我比試就完了,省得消息不脛而走又添枝節。
玉凝苦笑,“是呀,橫豎躲不過,不如讓他見識下,我玉凝不再是任人擺佈,聽天由命的稻草人。”
金蓮送我,我囑咐她好生照顧玉凝,不免多問玉凝的病究竟怎樣。
金蓮道:“姑娘郎中、名醫的瞧了不少,可都沒找到病因,也就後來遇到的那位鈴醫算是找準了!說姑娘的病半是來自體弱,孃胎裡帶來的;半是來自於心。姑娘進樓前的事奴婢不知,但自從進了天香樓就終日不歡,奴婢看是憂鬱成疾。按那位鈴醫的說法,姑娘只要按時服藥,心緒不再受到刺激,便可無虞。雖不能根治,久而將養之。”
那羣所謂的江南名醫我是領教過的,爲了李搖鈴說的“病根”,來到蘇州府後我就揹着人看過不少。可他們說了半天也沒說出我有啥病,其中幾個說我天生體質虛寒,剩下的連這句都編不出來。我記得那時還在心中狠狠鄙視了他們一番,也就不再研究自己的“病根”了。
“辛苦你了,小金蓮。”
“張小……”金蓮見四下無人,才放心地笑道:“張公子客氣了,照顧姑娘本是奴婢的本分。金蓮還沒親謝您賞的‘小小金蓮’呢,喏!”說着指指髮髻。
我笑下,“喜歡就好,別嫌禮輕哦!”
等我到城外的時候,衆人正在客廳品茗。見我到來,唐寅、朱佑樘立刻問長問短。
“我去蕭亞軒坐了坐,有點事。”我左看一眼唐寅,右瞅了一下朱佑樘,不等兩人下話,拍拍手,“好了,到此打住!各進各屋,各練各的!”
祝枝山附和:“是啊,各自研習吧!莫忘記我們的時間只剩6天。
我在屋裡彈了一會,想着得先弄到錢,便棄箏去找朱佑樘,誰叫他是我認識得最大的“大款”呢!
在主臥門口張望了一下,好吧!我承認是在偷聽,確定沒有“外人”才敲門而入。朱佑樘壓根沒在下棋,而是拿本《詩經》。
“我還當你和‘別人’下棋呢!”
朱佑樘放下《詩經》,隨口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溫故而知新,如今看來,這詩寫得確實容情入景,美好得很!”
“好什麼好?又沒美女在水中採荇讓你看到!”
朱佑樘笑而不答,“嫣兒琴技上遇到難題了?”
“沒!”我坐到他對面,給自己倒了碗茶,“我是想問你借錢,怎麼也得100兩吧。”
朱佑樘賁兒都沒打,從袖中掏出張100兩銀票。我輕咬下脣,真是人比人得死,100兩銀子問也不問,打水漂似的。
我認真道:“我給你打張欠條,紙筆遞我。”
“欠條?不必了。”
“要打!這是原則性問題,我們非親非故,我不能隨便用你的錢!”
“非親非故?”朱佑樘苦笑,“原來,我在你心中只是‘非親非故’。”
“不,”我微微嘆息,“我的意識是說,我這一輩子,只能心安理得花我家人的錢,其他人,哪怕是再好的朋友,我都無功不受祿。”我不想再欠人東西了,李夢陽那5兩銀子,怕是這輩子沒機會還了,也不知那小鬼現在怎麼樣……唉,跑題了!算了,反正歷史寫明他會是個成功的文學家、剛正不阿的官員,我就別在這兒鹹吃蘿蔔淡操心了。
“借據是要有抵押的,嫣兒押什麼?若是沒有,就不必寫了。”
我摘下“鳳啓”,“押它!”
“當真還我?”朱佑樘斂住一慣的笑容,眸光閃爍,說不清是傷,是痛……
我本想就此做個了斷,對得起唐寅,可看到黯然失色的朱佑樘,張了張嘴,終沒說出絕情的話來。精明如朱佑樘,自然看出我的猶豫,他拉起我的手,包裹着把“鳳啓”扣回其中,“不要還給我,答應我,替我好好保管‘鳳啓’。”
“可,可當時說暫時……”
“那麼就延續這個‘暫時’!”
我急了,“你有沒有想過有人更合適戴它?我粗心大意,細緻金貴的東西未必合適我!”
“沒有試過如何知道?嫣兒不是也無法篤定?”朱佑樘咄咄逼人。
“那你又何必執着?既然誰都不能確定,就讓從意外中來的,瀟灑的隨風去好了!”
“不是所有東西全能被風吹散,這世上總有會凝於心底,永不破滅的存在。”
“小小年紀不要輕談永遠,你根本不懂什麼是永遠!”
“我究竟懂不懂,不要妄下斷言。”朱佑樘收緊手上的力道,“你且留下,拭目以待。”
“我不能,我……”
朱佑樘緩緩收回手,背過身去,淡淡地說:“我知你對唐兄有意。這半年來,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我沒能在你身邊保護你,照顧你,讓你一個人吃了那麼多苦。你輾轉來到江南,一直是他代我照顧你的,人皆有情,所以,我不怪你。但你們既然沒有成親,我依舊有權對你關懷體貼,不違倫常,不違道德!”
成親?我臉色一暗,我和唐寅有可能嗎?歷史,家,媽媽……
朱佑樘不明所以,見我情緒低落,寬慰道:“嫣兒別多想了,我們不會強迫你,順其自然吧!”
我嘆息一聲,也許最大的錯誤,就是那時收下“鳳啓”。如今,想還不易,割捨更難。收好銀票,自取紙筆工工整整寫下欠條,也不管朱佑樘的不解,隨手丟給他,“即日起,限期1年,我會歸還100兩銀票,沒有利息。若是我還不上錢,人便是你的;若是還上,休再提那些不相干的!留好了,只此一份,不設保人,損毀無效,丟了不補!”
朱佑樘愣了一瞬,才謹慎接過欠條,望向蔚藍的天空,“好!與天賭一次!”又轉向我,“我相信嫣兒會靠自己的力量歸還這筆銀兩,而不是依靠他人。”
我不明白朱佑樘與天賭個什麼勁,口中答道:“那是!我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走回房間繼續苦練,實力差距之大,必須爭分奪秒。好在我是個“考前惡攻型”選手,對於集中性、高強度的學習早就習以爲常。
晚上回到唐家,我照舊修養手指,唐寅在書房裡作畫。
“伯虎,你累不累呀,都畫一下午了!”
唐寅頭也不擡,“此次賽試對‘六藝’,對我都非比尋常。”
“你的畫副副價值不菲,尤其是仕女圖,更是有名得要命!又不是和沈周,文徵明他們比,想輸都難!”
“我怎不知自己的畫那麼厲害,莫非嫣兒又在預言未來?”
“是啊,是啊!”
唐寅笑着把我拉進懷裡,頭抵在我的肩膀上,右手輕握住我的,在我耳畔小聲說:“知道你無聊,悶得很。來,我教你作畫。”
我微笑着靠着他撒嬌,“可人家還要休息手指呢!”
“乖了!我會輕輕的、柔柔的,傷不到你的芊芊玉指。”
我“咯咯”笑着,小手隨唐寅在宣紙上勾畫出春意盎然,百花盛開的圖案。我全不關心,只要靜靜的靠着他,靠着這個讓我崇拜多年的男人,就會籠罩在夢想成真的甜蜜中。如果這是現代,或者我是明朝人,那該多好啊……
難得平靜的過了一天。晚上,我推說有事獨自溜到蕭亞軒與豔情碰面,商議去官衙競買百韻樓一事。豔情不方便公開露面,將300兩銀票放心地交給了我,我受寵若驚。豔情又問我買下後打算如何經營,我笑着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自助。沒錯,我要將百韻樓改爲全大明第一家自助美食城。正好臨時舞臺也不用拆,定時在上面演出舞臺劇,聚攏人氣。
在我解釋完自助餐和舞臺劇後,豔情滿意一笑,刻意忽略了瀟湘一臉的不可思議。
回到唐家,我央唐寅幫我請假。唐寅微微蹙眉,說我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問起原因,我故作神秘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便想打諢過去,可唐寅不好糊弄,我無奈使出渾身解數,甜甜蜜蜜地窩在他懷裡磨蹭,搞得他無法開口,只能寵溺地抱着我,任我胡來。
次日一早,我換了身綢緞衣服,學着白玘堂弄了把紙扇悠哉遊哉,款兒爺的模樣往官衙競買百韻樓。同去的還有兩個應天府的商人和一個本地商人。豔情之前使好了勁,迷得負責此事的師爺是三魂不在體,七魄不在位,所以我付足了300兩銀子,又給了他3兩好處費,就輕易“殺出重圍”,拿到了房契、地契。
回到蕭亞軒,我如實彙報了情況,又把房契交給豔情保管。拿出30兩銀子給瀟湘,請她幫忙找人打製超長櫃檯,又畫了展臺的圖樣,請她一併;所需用具,請她和豔情商量着辦,讓豔情掐賬,便於覈算成本開銷。豔情非常滿意我的安排,瀟湘也是熱心腸,一一應下。又商量了樓內下佈置的細節。豔情的想法是儘可能保留原樣,我無所謂,不花冤枉錢,物美價廉,看着上檔次就成。
……
午飯後,我顛顛跑到城外練琴,累到手指抽筋,出去透口氣的工夫,看到周瑤曦去了朱佑樘的主臥,心裡不爽。轉身回屋以“自虐”的方式發泄心中鬱結。
第二天,又是“郎情妾意”的情景再現。我簡直懷疑有人刻錄了這段往復循環的播發,刺激我暴躁易怒的敏感神經。心中卻也奇怪,我心煩意亂個什麼勁啊?朱佑樘要是真和周瑤曦好上了,我不也輕鬆了嘛!
晚上,和唐寅一路嘻嘻哈哈回家,本以爲能放鬆一下,不想在大門外遇到更讓我頭疼的一幕——徐碧心面容憔悴,可憐兮兮的苦苦等着唐寅歸來。一見我們,淚如全涌,不顧一切地撲到唐寅懷裡。
礙於我在,唐寅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高高擡起雙手。我白了眼路旁的大樹,沒辦法,不能白當事人,只能白你了。揮揮手,示意某人拿我當空氣自便好了。唐寅如蒙特赦,輕拍了徐碧心兩下,口中安慰着:“心兒妹妹,別哭了,凡事有伯虎哥哥在,會爲你做主的!”
“伯虎哥哥,嗚嗚……心兒不嫁,心兒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