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不動聲色地瞅着她的反應,等待她接下來的詢問。
雪初擡眼再瞟了月色幾眼,雙手在腰前繞啊繞的,雙脣囁嚅了幾下,像是在猶豫着該不該問出口。
長久的沉默,房間內形成了詭異的寧靜。月色倒沒有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也不會感到窘迫,她只是靜靜地,靜靜地等待着,等着對方開口。
窘迫的倒是雪初,明明這是她的地界,她卻表現得像是一個初初闖入別人家中的小孩子一樣,惶惶不安,遠不如第一次在大街上相見時顯得鎮定自若,莫非,她反而是在衆人面前時能夠保持着那種出自名門信心十足的模樣,在這隻有她們二人的情境下倒顯得膽小起來了?
月色看着雪初的反應,一瞬間,有種身份互換了的錯覺。好像,她纔是這裡的主人,而面前的雪初纔是今日剛到的客人。
想到這裡,月色的表情顯得有些悵惘,她又想到別處去了。
最終,雪初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咬了咬牙,仰頭看着月色,問道:“月色姑娘……你……”雖然起了個頭,可依舊還是吞吞吐吐的。
月色在心內嘆了口氣,微微對她一笑,道:“雪小姐,我只是公子身邊的小丫鬟,身份低微,你叫我月色便好,不用再在後頭添上‘姑娘’二字了。”
被月色這麼一打岔,雪初停了一會兒,接下來的話倒是能夠一軲轆地全部倒出來了:“月色……那我便喊你月色吧,好在我平日裡也不怎麼用我的小名,外公喊我一般也是喊我‘初兒’,不然的話,我倒是要泛起迷糊來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對自己說話還是對你說話了。”
雪初這麼說着,靦腆一笑。
月色也是面帶着淺淡的笑意,只是那笑顯得有些浮淺,深不到眼眸裡。
雪初看着她的笑,頭微微地一歪,像是在仔細地觀察着她的模樣,雙脣翻動着,接下來的話就吐出了口:“月色你只是舒公子身邊的丫鬟麼?”
這樣的一個問題顯得有些沒頭沒腦,月色被她問得一愣,表情顯得有些錯愕,不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雪初看到了她臉上的不理解,遂又對自己的問題加以說明:“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份只是舒公子身邊的丫鬟麼?”這樣的話問出了口,她又覺得可能沒怎麼說明白,就又急急地補充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其他的身份呢?”這話好像問得越來越不成形了,雪初是越心亂越口拙,倒是把自己都繞了進去。她的臉頰通紅通紅的,大概是憋壞了。
月色眨了眨眼,也不見慌亂,倒是和雪初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雪小姐爲何會這麼問?”她的其他身份?嚴格說來,算是有的吧。可是這事情事關她的過去,連黎書清他都不清楚。
雪初這麼問,是出乎她的預料的,她以爲她還會問她有關黎書清的其他情況,譬如今年幾歲,可否婚配,家中是否有兄弟姊妹之類之類的。她早就在心中打了腹稿,那些該回答的話都準備在喉嚨底下,就等着一個時機,全部從喉嚨中跑出來。可是她倒是沒有問她那些問題,反而拋出這麼一個讓她一時間有些錯愕的問題來,這雪小姐倒還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倒使她剛剛白準備了那麼多的措辭了。
雪初繼續繞着手指頭,面色紅得快要滴出血來:“我是見你同莊中的丫鬟們不太一樣,光從氣質上看,就覺得你有些獨特,尤其是剛剛在旁邊的房間,我注意到你同舒公子講話時,都是用‘我’這個字自稱,舒公子看你的目光也不一般,我才覺得有些奇怪……罷了……”說到後來,她的神情都變得有點晦暗了,像是有什麼傷心事一般。
聽了這話,月色才真正地明白過來,也才意識到自己面對着黎書清,已經習慣了用“我”這個字自稱,而再也沒有想過用“奴婢”這個詞。
這一點在她自己看來已經是很尋常的了,她卻忘了,這樣的稱呼在外人看來是極其不尋常的。眼前的這位雪初小姐顯然是注意到了這一點。
不過……黎書清看她的目光不一般麼?這一點她倒是沒有多大的感覺,只覺得自家的這位公子對任何人都是這般溫柔,也是拿着那樣溫柔得可以滴出水來的目光看着其他人的。
可是,光是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有點溫暖中帶着一點疼痛,溫暖是爲了什麼?疼痛又是爲了什麼?月色不知道,這樣的感情未免興起得有點莫名其妙,讓她一時間難以掌控。
黎書清待她是不一般的……想到這個念頭,月色又恍然間想起那一夜在宮中,他喝醉了迷迷糊糊中說的那一句醉話——月色,我喜歡你……
可是,這一句話剛在腦中浮現,月色就連忙又將它踢到角落裡邊去了。
不能多想的,不能奢求的……本就不該期望太高,她又怎能有那樣的想法呢?
月色抖落腦中那零零散散的念頭,又將目光投注到眼前的雪初身上,她正張着一雙同她的眼睛很像的一雙銅鈴大眼,眼中含着求解的光芒,期待着從她口中得到一個解答,但又怕聽到讓她失望的回答的樣子,真當是一副能讓人憐惜的模樣。
月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將臉上的笑又擴大了一些,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冷冰冰的:“雪小姐這可就想多了,我就只是公子身邊一個普普通通的丫鬟,進入公子府中的時間也並不長,只是家父是個夫子,我從家父那兒學了一點皮毛,也挺喜歡讀書的。公子看中我懂的那一點點詩書,覺得我在花園中澆花太過浪費了,便讓我到他的書房中爲他研研墨什麼的,順便也讓我再多讀一些書文。”她這麼說着,腦中不自覺地又浮現了那一次在芳滿庭的第一次見面,那一次他真的是很狼狽啊,被桑梓瑤追得躲到水缸裡邊去。
“公子他雖然出生於書香門第,家境也甚好,可是卻從來沒有京城中那些名門子弟的桀驁脾性,對待下人也向來很和氣,我到他書房辦事的第一天,他便要求我不用自稱‘奴婢’,我也是改了很久才改過來的。”月色輕輕地說道,“是以,我在公子身邊也並沒有其他什麼身份,公子他向來溫柔,有着一顆憐憫之心,看誰的目光都是一樣的,像是永遠帶着笑,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