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與鎮海的交界地帶有一片低矮山脈, 人煙稀少,草木叢生,從高處遠望過去, 可見其地勢看似簡單, 實則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鎮海與西邊的全部交通要道, 若鎮海軍西出, 這裡將是個重要的戰略據點。
韓葳站在其中一個野山頭看過去, 只見不遠處的三個山頭自成體系,山間田畝交錯,屋舍儼然, 明崗暗哨林立,乃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正在明城虎手中如日中天的千陽寨, 韓葳不禁長舒一口氣, 輾轉月餘,終於找到了。
中間山頭上隱約可望見蔓延十幾裡的寨牆圍合成的寨子, 不過因壯大迅速,這個寨子如今只是一個號令中樞而已。寨牆外猶有許多依附而來的山民和匠人作坊,崗哨角樓、吊橋機關更是遍佈方圓數百里,不知屯兵幾何。
清晨的陽光溫柔輕緩地打在身上,韓葳啃完了一個野果子, 席地仰臥, 以手做枕, 沐浴着山間清氣, 打算小憩一會兒, 養足精神再過去。
再一睜眼,日頭已經高升, 韓葳起身拍拍屁股,瘦出棱角的一張臉迎着朝陽,忽然之間,從前的一幕幕紛至沓來,金水河畔的酒樓、來去瀛洲的旅程,和那之後,將她從無憂無慮的生活中拎出來,晾在風霜中的一樁樁一件件,韓葳第一次覺得這些經歷很親切很珍貴,不由輕聲一笑,在霞光中步履輕快地下山,朝千陽寨的中樞營寨走去。
半個時辰後,韓葳來到了千陽寨所在的山腳下。剛走上兩步,突然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一名哨兵攔住去路,喝道:“何人在此?此山乃千陽寨要處,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韓葳猝不及防地被嚇了一跳,又見他中氣十足的氣勢,定了定神,嬉笑着拱手道:“這位大哥,我來走個親戚找個人。”她孤身一人下西竹山,仗着點小聰明和三腳貓身手,倒也能將江湖小混混的油滑痞性模仿得惟妙惟肖了。
哨兵道:“這裡沒你親戚,親眷都住對面山頭,你去那邊,要找誰可以叫人傳訊過來。”
韓葳愕然,心道這寨中等級還挺森嚴,規矩頗多,簡直可以同正規軍相媲美了,想了想,道:“那你就不能幫我傳個訊麼?”
“你要找誰?”哨兵心道這中樞寨子裡住的可都是數一數二的要人,三長老六執事外加九大分部掌事的心腹,萬一這人真是誰的親眷朋友,他若執意攔人,說不定就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哦,”韓葳一笑,“我來找我義兄,明城虎明寨主。”
那哨兵先是一愣,待反應過來韓葳說了什麼之後,橫過手中之戟,一臉不耐煩地驅趕道:“去去去,哪兒來的小丫頭片子,跑這兒搗什麼亂,明寨主是你能隨便攀附的嗎?”
韓葳此時身着男裝,身形瘦弱,由於經常風餐露宿,皮膚黑了許多糙了許多,不說話時還挺像個羸弱不堪的小少年,只要她那雙水靈靈會說話的大眼睛不直視別人,就不怎麼引人注意,只是一開口難免泄露真相,清脆嬌甜的嗓音一直沒變過,實在不好掩飾。
韓葳訕訕低頭,自己也意識到了直接報明城虎的名諱有點突兀,努力回想了半天,又道:“那我找易九行了吧。”
“易九?易九爺常駐碼頭的,怎麼可能在這裡?”哨兵有點擔心韓葳真是個大人物,語氣略微客氣了些,只是他一個最底層的哨兵,真要說傳訊給總寨主,一時也有點不知從何下手,心下犯難,站在原地猶豫起來。
韓葳想了想,覺得若真去對面山頭,聽到她要找的人是明城虎,估計也沒人會相信她幫她傳訊,掃了眼山上的崗哨,發現幾乎每隔幾百步就有一個木角樓,樓上有兩三個巡防人不等,而那些沒有角樓的荒草叢中不知還隱伏着多少暗哨。
韓葳無計可施,只好把心一橫,打算硬闖一番。她大致瞭解明城虎行事作風,直覺斷定千陽寨不會隨意草菅人命,就給他堂而皇之地鬧上一鬧,說不定能引出明城虎。
韓葳趁那哨兵不注意,輕身繞了過去,提氣直往山上奔去,幾名哨兵大叫着追趕。韓葳輕功步法源自黎曉,武學根基雖淺,而後又得黎太白親自指導補上,是以初時還能周旋一陣子,只是臨到到山腰,韓葳不由悔青了腸子,數不清的矢石從四面八方朝她飛來,霎時間封住了所有去路,韓葳寸步難行,不得已有了退回山腳的打算,奈何爲時已晚,眼睜睜看着數十名哨兵圍了過來,韓葳進退不得,心中一陣尷尬。
“出什麼事了?”正僵持的當口,一個聲音在衆人背後響起,衆人回頭看去,正是明城虎本人,不知爲何是從山腳處而來。
韓葳頓時喜形於色,剛想叫一聲“大哥”,又見明城虎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突然有點膽怯,她這段時間四處奔走,模樣變了很多,不知明城虎還記不記得她。
明城虎一眼就看到了被圍在中心的韓葳,見她回頭,愣忡了一瞬才認出人來,眼中意外之色一閃而過,朗聲笑道:“我當是誰敢闖我的中樞大寨,原來是你這個膽大潑天的丫頭!”
明城虎一身豪傑氣概,光明磊落之名廣爲傳頌,韓葳見他笑容真摯,沒有半點遲疑,心下頓安,抱拳嘻笑道:“小妹給大哥拜個晚年,祝大哥鴻運當頭,更上層樓。”
衆哨兵聞言大驚,忙收回兵器,略帶忐忑地讓到一旁。明城虎啞然失笑,年節都過去大半個月了,這丫頭這會兒拜年,明顯無事不登三寶殿。韓家的事早已傳揚到大江南北,明城虎也有自己的消息源,雖然心中詫異韓葳爲何會突然到訪,卻也不甚在意,神色如常地擡手邀她上山:“你這位小妹還真是稀客,弟兄們有所怠慢,對不住了,我帶你上山,不過……”明城虎一笑,“我這裡可沒有茶,只有酒。”
韓葳淡然一笑,爽快道:“酒又怎樣?弟兄們喝得,我便喝得。”
明城虎一笑,二人並肩上山,留下一衆目瞪口呆的哨兵,堂堂千陽寨寨主,何時有了一位豆芽菜似的結義之交?
明城虎帶着韓葳在山上諸堂轉了轉,並吩咐一名寨中女弟子收拾客房,似乎並不急於探知韓葳這個不速之客的來意。韓葳心中微赧,感覺自己活脫一個上門打秋風的。
二人同船去瀛洲之時同仇敵愾,很容易生出親近之感,結義之舉也是順其自然,發自真心,然而事後回到鎮海,身份迥異如兩個世界之人,便理所當然地各奔東西,再沒聯絡過,此時韓葳突然兩手空空地找上門,難免有些汗顏。
飯時,明城虎將宴席擺在了山間一處僻靜小亭,左近無人,只他們二人,明城虎親自斟了一杯果子酒遞給韓葳:“雖然你我之間的海上結義之舉只是權宜之計,但我明城虎言出必行,既認了你這個妹子,你若不嫌棄,大可把這裡當自己家,想待多久待多久。”
一句話說得韓葳眼眶發熱,心中一暖,不禁吸了吸鼻子,內心深處的那點尷尬疏離瞬間消失於無形,笑道:“老天對我着實不薄,竟提前給我安排了這麼一位大靠山。”
明城虎徑自端起一個盛酒的大海碗,仰脖就灌了半碗,方道:“當個靠山大哥可以,千陽寨可保你衣食無憂,沒人敢欺負你,也沒人敢說你的閒話,至於其他的,我還沒那個能耐當你這位千金的靠山。”說着就給韓葳布了一碗的葷菜,“唔,先養養你這弱不禁風的小身板。”
明城虎所言,似乎認定了韓葳別有所圖,因爲韓葳給他的最初印象就絕非安於後宅的大家小姐,又兼韓家出事這麼久,韓葳才完好無損地來投,若說只求溫飽,似乎也不太可能。明城虎統領上萬弟兄,自然不能讓個小丫頭牽着鼻子走。
韓葳從明城虎的話中咂摸出了幾分警惕之意,厚着臉皮嘿嘿一笑,將果子酒一飲而盡,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烈酒,舉杯道:“大哥就別取笑我了,那還有什麼千金,來投大哥只是求一安身之所,絕無過多奢求。來,小妹入鄉隨俗,就以此酒敬大哥。”
二人痛快乾了一杯,韓葳又道:“此行真是大開眼見,千陽寨果然名不虛傳,氣象不凡,依我看,肅王軍中的綠柳營跟這兒一比,也不過爾爾。”
“怎麼?”明城虎詫異擡眸,“你還見識過綠柳營?”
韓葳凝眉作回想狀,片刻之後正色道:“千里奔襲、猛打快攻,正規軍確實不是綠柳營的對手,一戰揚名,也確實是他們的本事。”
明城虎嘴角一抹輕笑,不予置否,低頭倒酒,韓葳瞥了他一眼,道:“不過照我說,這綠柳營之所以名震當世,還不是因爲他們是跟着小肅王吃軍餉的,離了肅王軍,還不是一羣見不得光的烏合之衆,哪裡比得上千陽寨默契有序,又有大哥這樣一呼百應的豪傑呢?”
明城虎摩挲着酒碗,神色玩味地看着韓葳:“你是從小肅王那裡過來?”
韓葳一愣,乾咳一聲:“沒有,我遊歷去了西蜀,剛好碰到那邊交戰,各個關隘及沿邊查得嚴,一時被堵在了那裡,看了一陣子熱鬧。”
“所以你的意思是,”明城虎若有所思地道,“如果速戰速決的話,綠柳營的戰力還在大趙新軍與普通肅王軍之上?”
“那肯定啊,”韓葳斬釘截鐵道,“大哥你這千陽寨如果舉起大旗,說不定也是一方諸侯呢。”說着略微向前探了探聲,聲音壓低道:“大哥就真沒想過讓弟兄們走出這深山,也賺一分功業?”
明城虎朗聲大笑,看着韓葳的眼神,儼然在說“童言無忌”似的,韓葳訕訕啃起了雞腿,有些後悔話說得急了,露骨了。
明城虎搖頭笑了一會兒,道:“世道不穩,大家掙口飯吃已是不易,誰還能想那麼遠呢?”
韓葳笑着聳了聳肩,明顯不信明城虎的話,端起海碗把裡面的酒喝乾,頓時覺得腦袋發沉,眼前一陣飄忽,索性藉着酒勁,啪地放下碗來,道:“明人不做暗事,我還是直說吧,我此來是想告訴你一個消息,一個能讓千陽寨投入肅王軍的機遇。”
明城虎似乎並不意外,瞭然一笑,道:“千陽寨若想投肅王軍,並不需要什麼特別機遇,李迎潮求之不得,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以什麼立場來勸我投肅王軍?”
韓葳被問得呆住,半晌才苦笑一下,避而不答,反駁起明城虎的前半句話來:“不知大哥清不清楚紅巾軍投小肅王的下場?表面上待遇極佳,李迎潮全了仁義美名,可實際呢?那幾個頭目均被壓制得死死的,肅王軍內上得檯面的主將上將根本輪不到他們,主力也早被打散收編,他們纔是去掙口飯吃的,”韓葳一頓,語氣加重,鏗鏘有力道:“但大哥不是!”
明城虎深深看了韓葳一眼,似是有些意外韓葳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確實,他的野心不是紅巾軍那幾個匪類能比擬的,而那幾個紅巾頭目自投了肅王軍之後確實銷聲匿跡了一般,即便李迎潮的戰線鋪得如此之長,都沒能給他們個露臉的機會,可見李迎潮雖然性情溫和,小肅王卻不是好巴結的。
明城虎一笑:“誠然,我是想要在這亂世中分一杯羹,但我不是隻有投小肅王一個選擇,千陽寨不是散兵遊勇的紅巾軍,你也說了,一旦舉事,焉知我明城虎,不是下一個諸侯呢?”
韓葳搖頭:“容小妹說句不中聽的話,大哥起事,或可擾出一時紛爭,但最終天數必不在你。”
“哦?”明城虎並不動氣,平靜道,“這話又怎麼說?”
韓葳低眉一笑,徐徐道:“李迎潮身爲前朝藩王世子,論家世出身、論積蓄實力,皆可與趙氏新帝旗鼓相當,除了趙廷中人,當世還有誰敢說李迎潮是反賊?但大哥你不一樣,紅巾軍佔着官逼民反、天災人禍的名頭,尚且只是個火星,一閃即逝,大哥若帶領千陽寨出山,便是毫無爭議的反賊,必成衆矢之的,趙廷更是會迫不及待地收編千陽寨勢力。自古以來,那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什麼時候有過好下場?”
明城虎不再追究韓葳立場,也放下了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態,將她當成了一個可商議之人,道:“那你所說的機遇是什麼?能讓千陽寨在肅王軍中勝過紅巾軍,甚至是……綠柳營?”
韓葳道:“大哥這些時日就沒聽到什麼不同尋常的風聲?”
明城虎不解地搖了搖頭。
“那就是了,”韓葳繼續道,“淮安府那個什麼將軍打算策反林晟,眼下應該是還未有所行動,又或者已經聯絡上了,但沒有把握收服鎮海軍,所以暫時秘密行事,按兵不動。”
“我有想過小肅王會從鎮海內部入手的可能,已經派人盯着太守府和鎮海軍外圍,但是沒有任何消息。”明城虎道。
韓葳心中暗暗佩服,面上泰然自若道:“若沒個七八分把握,冒然聯繫林晟豈不是打草驚蛇?李迎潮行事一向穩重,他們一旦有所動,此事就應八、九不離十了,大哥繼續盯着太守府準沒錯的。”
“所以你所謂的機遇是,讓我幫助林晟控制鎮海軍?”
“眼下這還不是當務之急,李迎潮在前線糧草告急,如果繼續仰仗西蜀供給,豈不是淪爲宗氏打手?鎮海屯糧萬擔,一旦林晟倒戈,大哥與他裡應外合,弄出些糧食送去西竹關應不是難事,這不恰恰是千陽寨最拿手的看家本領麼?”
明城虎沉思半晌,道:“好,我讓弟兄們近期加緊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