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永安城世子府如往常一般,靜得一片死氣沉沉,也沒人注意得到這府內已多了三個人。
天氣轉涼,偏又下起了淅瀝瀝的冷雨,冷得院中光禿禿的老樹都好似要瑟瑟發抖。李迎潮坐在府內一個小亭中,透過亭檐漠然滴落的水簾,望一眼滿院的蕭然,習以爲常地轉過了頭,撥了撥石桌上小火爐裡的炭火,上面溫着一壺酒,暖香四溢。對面坐着一人,正是與韓杉同時出現在江夏客棧的那位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肅王帳下第一幕僚駱無霜。
李迎潮翻過一個青瓷杯,提壺緩緩斟了一杯酒,一縷熱氣升起,在這悽清的院中飄出了一份悠然。李迎潮將酒遞到駱無霜面前:“這裡一貫冷清,委屈先生和兩位將軍陪我在這窩着了。”
“若想成大業,”駱無霜微微一笑,“就得像世子殿下這般耐得住寂寞,他們兩個,須得學一學殿下的沉穩才行。”
“自上次來消息說北遼有異動,之後便再沒後續,計劃也不知要擱淺到什麼時候。”
“殿下,着急麼?”
“我……”李迎潮苦笑,“我若說眼下這種日子於我而言,纔是能混一天是一天,先生應該會對我很失望吧?”
“不會,我很高興,”駱無霜擡手,也給李迎潮斟一杯酒,徐徐道:“殿下以真心待我,真心信我。在來之前,我完全想象不出殿下是個什麼樣的人。其實我對肅王爺的教子之法……不大認同,我覺得他在鍛造一件兵器。”
“那見了我之後呢?”李迎潮笑問。
“殿下仍是個有血有肉,緊守本性之人,駱無霜佩服,”說着舉起手中酒杯,道:“願追隨李氏,成就大業。”
李迎潮一笑,舉杯一飲而盡:“眼下談大業還爲時尚早,韓平川主張維持現狀也不無道理。若肅王軍舉起反旗,北遼人當真南下,依父王的脾氣,怕是不會向任何一邊妥協,屆時天下亂象重生,會動盪多久,實難預料。”
“殿下聰慧之人,看來很多事都早已心中有數。”駱無霜道。
“迎潮畢竟坐井觀天,願聞先生高見。”
“天下事大難至易,大繁至簡,亂象重生未必可怕,關鍵之處在於,肅王軍有潛力成爲亂世中最強的那股力量。”駱無霜徐徐道,“況且事在人爲,北遼早已不復二十年前的銳利,殿下不如先說說,你對西蜀怎麼看?”
李迎潮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即便啃下了西蜀這塊硬骨頭,也無法根除宗氏在蜀地的影響,最多就是得一臣屬國,佔些錢糧上的便宜,沒什麼大用處。”
駱無霜一笑:“看來殿下看問題,倒比那位趙氏三皇子務實得多。西蜀宗氏慣於隱藏實力,遠沒有看起來的那麼文弱,我倒以爲,可以引以爲援。”
“西蜀?”李迎潮有些不以爲然。
“當然,前期肯定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聯盟,”駱無霜道,“但宗氏詩禮傳家,天下間風評甚佳,興許會給我們帶來一些看不到的好處,而且也符合遠交近攻之理。”
李迎潮手指敲着桌面,沉思間點了點頭,駱無霜繼續道:“一旦肅王軍控制了鎮海,南面形勢便會整體扭轉,屆時西蜀成爲我們的後方之一,要比死守北境穩妥得多,甚至,”駱無霜稍一停頓,聲音中冷意陡增,“我們退上一退,讓趙氏直面北遼,送他們些刀子嚐嚐都未嘗不可。”
李迎潮聞言斂目一笑,不再說話。在北遼人面前退?李家父子恐怕做不到。
趙靈昭在對待西蜀的問題上有着大趙皇子天生的優越感,所以難以務實,而李迎潮對北遼的立場也很難務實,這種無法轉圜,是基於肅王軍與遼人幾代人的死仇之上的,退了,恐怕肅王軍的血性也就沒了。李迎潮雖未入軍,但與肅王軍血脈相連,關於這一點,他不想跟身爲謀士的駱無霜爭論,當即將話頭轉到了其他上。
正在世子府院內二人輕談對飲之時,桑洲城林家正張燈結綵,僕婢穿梭,笙歌燕舞已然準備就緒,一場宴會馬上就要開始。
林彥正幫着府上大管家張羅着,聽到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卻是範碩大步走來。
“哈哈,可有些日子沒見你林大少爺了,”範碩拍着林彥的肩膀道:“你整日四處遊玩倒是舒坦,我成天被我爹當驢使喚,都快脫掉一層皮了。”
林彥笑道:“範伯伯那是讓你多歷練歷練,這機會也不是誰都有的。”
“怎麼樣?”範碩錘了林彥一下,打趣道:“與韓家小妹同遊了這麼些時日,可還開心?”
範碩剛剛和父親範時進入桑洲城,還沒聽說韓葳出海的事情,林彥也不想這會兒和他多說,只嘆道:“整日提心吊膽倒是真的。”
“你同韓家小妹朝夕相處,就一點不動心?”
“我說,”林彥斜眼看了看範碩,揶揄道:“你似乎對我和她的關係過於關心了,難道是某人在動心?”
“咳,那個,”範碩略一扭捏,道:“你若真的無意,我還就……考慮考慮,哈哈……”
見林彥訝然看着他,又嬉笑道:韓家小妹自小被咱們幾個當成寶貝捧着長大的,若是嫁了別人豈不可惜了?韓萱要嫁給江漁,至於那個小丫頭,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林彥笑着搖頭:“你這話若是被韓萱聽到了,信不信她賞你大耳刮子,敢這樣說她小妹!不過說來也是,她若嫁了別人,那我們以後也不好再同她見面了,所以,範兄努力吧,我看好你哈哈……”
“二位說的韓家小妹,可是韓葳?”突然一人在林彥和範碩背後問道。林彥和範碩齊齊回頭,見問話的是三皇子趙靈昭,林晟和範時分別在其左右半步之後。
原來林晟在得知趙靈昭成功抓捕了越東鄉之後,立刻派人去鎮海軍營請趙靈昭入城,要爲他擺慶功酒,剛好這日範時忙完公務,打算拜訪一下林晟敘敘舊,然後就啓程回永安,就被林晟邀來,爲三皇子坐陪。
林彥範碩忙向趙靈昭見禮,趙靈昭只是追問:“是麼?”
範碩擡頭瞄了一眼趙靈昭,突然覺得這位三皇子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點……冷,但皇子問話不好不答,只好硬着頭皮回道:“正是。”
林彥在旁接道:“我們同韓杉和韓家姐妹都很相熟。”
趙靈昭幽幽開口道:“是麼,倒沒聽她提起過與二位有什麼幼年情誼。”
範碩低着頭偷偷撇嘴,心想:“這語氣,好似韓葳同你更親近似的,我們幾人一同長大的交情,難不成還要向你這個皇子報備?”
林彥心中也是一驚,他之前就隱約察覺到趙靈昭待韓葳有些不一般,此時又見趙靈昭這副態度,不由暗中替韓葳和範碩捏一把冷汗,不過趙靈昭並沒給他多長時間去幸災樂禍,當着林晟的面對林彥微微一笑,道:“怎麼沒把那位小樓姑娘帶來?哦,你已經送她回煙雨樓了是麼?”
範碩聞言還傻呵呵地問林彥:“什麼小樓姑娘?”
林彥忙杵了他一下,再偷眼去看伯父林晟,見伯父正神情不悅地瞪着自己,無奈地低下了頭。
林晟面色陰沉地白了林彥一眼,將趙靈昭引至上座,範時走過範碩身邊時臉色也不大好看,低聲對兒子道:“管好自己的嘴,沒用的話少說!”範碩鬱悶至極,心道應該是你們管好自己的耳朵纔是。
這時韓杉趕來,向趙靈昭和兩位大人見禮過後,就走到林彥旁邊落座。林彥低聲對韓杉道:“我覺得,你們家小妹,要攤上事了。”
“嗯?”韓杉疑惑地看向林彥。
林彥趁衆人不注意,朝趙靈昭的方向揚了揚眉,聲音壓得愈發低了:“韓相心中,應該不會很贊同吧?”
韓杉不動聲色地看了趙靈昭一眼,舉杯掩脣,輕聲道:“反正後日我們就啓程返家了。”
林彥想了想,覺得剛剛趙靈昭刻意當着林晟的面提到雲小樓,實在是有點陰,搞不好伯父林晟得空就要訓斥自己一頓,當即輕聲道:“範大人那邊也是後日啓程,我同你們一塊走。”
趙靈昭不喜排場,林晟也只操辦了一個簡單的晚宴,而且林晟明白,趙靈昭進城,肯定不只是赴宴,關於越東鄉的事,他怎麼也要給自己一個交待。所以飯後,林晟找了個由頭,將趙靈昭邀至書房。
“林公雅人,這些字畫,比起大皇兄府上的也不遑多讓。”趙靈昭在林晟書房中踱着步,自在地欣賞牆上的字畫。
林晟支開了府中下人,親自爲趙靈昭烹茶,一副閒話家常的神態:“早就聽聞三殿下乃風雅之人,不成想還深諳用兵之道,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將越東鄉收入麾下。”
“呵呵,”趙靈昭輕笑,“我哪裡懂什麼用兵之道,不過是些投機取巧的小手段而已,哪比得上林公與越東鄉對峙多年的功勞。”
林晟如何聽不出趙靈昭話中的譏諷之意,鎮海沿邊受瀛洲海寇侵擾多年,百姓苦不堪言,若真細究起來,林晟其實功難抵過,只不過鎮海郡多年富庶,每年給朝廷輸送大量錢糧,也就很少有人去追究這個大趙第一地方官的過失之處,言官們也不至於閒得沒事去得罪林家。
林晟絲毫不動氣,一邊給趙靈昭斟茶,一邊直言不諱道:“越東鄉跟臣早年是有些過節,不過當年判他流刑,也沒什麼可爭議的,殿下如有興趣,大可去查訪當年舊案。臣所擔憂的,乃是此人天性悍勇貪婪,他爬上瀛洲島國大將軍的位置,竟然還是一套匪類作風,這樣的人,雖然在小小的瀛洲島國沒掀起什麼大風大浪,但若到了鎮海軍,恐怕就福禍難料了。”
“所以,”趙靈昭收起一臉閒然,鄭重道:“就需要林公這樣識大體、懂大義、有大智的人來壓制他。在靈昭看來,區區一個越東鄉,還遠遠不是林公的對手。若林公因我沒有事先商議而介懷,那靈昭給就林公賠個不是,林公爲朝廷鞠躬盡瘁多年,不要同我這個後輩一般見識。”
“殿下言重了,”林晟連忙跪地,道:“老臣不敢對殿下有半分不滿,臣明白殿下是看重越東鄉訓練水師之才,豈敢惦念自己那一點私怨。”
趙靈昭扶起林晟:“林公明白就好。”
林晟本來要留趙靈昭在林府過夜,趙靈昭卻執意連夜趕回了軍營,一路策馬進入大營,一直到帥帳前才翻身下馬,唰地一掀帳簾,大步流星地走到案前,坐下研磨。
楊蘇跟在他身後進來,知道他在思考,便默然候在一旁。等了差不多半個時辰,趙靈昭將一份寫好的奏本遞給楊蘇:“六百里加急。”
楊蘇一愣:“跟聖上稟報越東鄉的事情?似乎不用這麼急吧,會不會顯得殿下太急於回京了?”
趙靈昭聞言似乎猶豫了一下,旋即又斬釘截鐵地道:“我另有急事要說,這奏本務必要趕在林彥他們回京之前送到。”
楊蘇眉宇間現出一抹疑惑,卻沒多問,乾脆地轉身執行去了。